陳毓華 - 美味仙妻(慶團圓之二)
他把自己的半顆心給了她,盼能以此為引,
兩人的紅線有再度相系之日!
思念有多短?
元璧不知道,
從天界上神到人間王爺,彷佛一眨眼,又彷佛是永世,
他丟失了愛妻,上窮碧落下黃泉,發誓一定要找回她!
路上遇到的這個姑娘,她做的粥異香撲鼻,
讓他想起愛妻為自己練就的一手好廚藝,
起初以為是巧合,但無數次的美味料理與種種細節證明──
他丟失的半顆心終于找回來了!
遺忘有多長?
曉星星不知道,
身為長平侯府嫡女,她知道自己丟失了一些記憶,
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誰,但並不妨礙她好好過日子,
未婚夫家來退婚,她略施小計就讓對方全家成為京城笑柄,
侯府落魄了,她帶領全家老小回鄉討生活,
買宅子,收鋪子,做美食,賺銀子,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
唯一的意外是那個貴不可言的王爺,繼路上巧遇後他竟成了她家鄰居,
不但三天兩頭催她上門做客,她遇到刺客也能及時出現救援,
吃起醋來更是天翻地覆,奇妙的是,她也覺得他好熟悉……
第一章 落魄侯府被退親
上神元璧與十二金翅鳳凰女是神界的神仙眷屬,打從鳥族與神族聯姻成親後,鳳凰女以元璧夫人的身分隨著夫君出生入死上戰場,斬妖除魔。
戰功赫赫的同時,鳳凰女在一次妖魔奇襲的大戰中不僅被毀了容貌,還因為被困在渾沌陰陽陣中被冰霜雪雨和驕陽烈日輪流曝曬十天十夜。
那一戰,元璧力戰第六天魔王,打得風雲變色,山河破碎,等他將魔王封印在弱水河,又趕到渾沌陰陽陣籠罩的不碧山,鳳凰女已然自毀仙靈打破了渾沌陰陽陣,唯余最後一點氣息。
元璧上神掛印封帥,驚天動地的神魔大戰,戰事是贏了,立下不世奇功,可祂卻失去了唯一摯愛的妻子。
她的二魂六魄不知去了哪里,只余一絲魂魄下了黃泉。
上窮碧落下黃泉,為了找回妻子最後一絲魂魄,元璧跳下了萬丈深淵的忘川,耗費了一半靈力撈起妻子的那絲魂魄,放進聚魂壺,讓她休養生息。
為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會聚魂清醒過來的鳳凰女,日日以靈力滋養聚魂壺,千年從無間斷,為的只是希望她有回魂過來的一日。
千年後,凝聚了魂魄的鳳凰女雖然有了人形,卻已然失去了所有的修為,也沒有了仙家的記憶。
她懵懵懂懂,就連作為最卑微的掃地仙婢也不能,無法在神界生活下去的她,只能下到凡間,若緣法不滅,還可能有飛昇之日,若是沉淪濁世,只能永生的輪回。
元璧不能失去她,不想她墜入人間也把祂給忘了。
祂永不會忘她臨終前的諾言︰你我緣分始于桃林,今生緣淺與君別,來世應願再重結。
祂把自己的半顆心給了她,盼她能永志不忘自己的心在她那里,也希望以半顆心為引,引領他倆的紅線有再度相系的那日。
院子里淺淺深深的粉紫花穗垂綴在藤架之上,美麗得如雲似霧,彩蝶、蜜蜂聞香而來,嗡嗡圍繞,廊下的曲橋下是一汪碧綠的荷塘,枯葉未曾打撈,新葉未開,也不見花苞,只有兩只綠頭鴨在歇息戲水,優游其中。
「姑娘,大事不好,今國公世子夫人來退親了!」
婢女五大三粗的身子從月亮門一路喊進了院子,驚動了荷塘里的綠頭鴨不說,就連東次間里正忙著收拾細軟的丫鬟白露也被驚動,她微微抬起頭,用指在唇間比了個噓字,示意她莫要吵醒了看似閉目養神的姑娘。
倚在美人榻上的十六歲少女揚起了眼,她眉目如畫,瞳仁烏黑,宛如春日一彎溪水,這一回眸才多了絲煙火氣,一身柔軟貼身的雲英紫裙,脂粉不施,美麗而不張揚,宛如一溪流水。
濃眉大眼的婢女叫美貌,厚鼻子大嘴巴,一見姑娘睜了眼,立刻竹筒倒豆子般的說道︰「姑娘,五太太請您走一趟世心堂。」而且把那「請」字特別加重了語氣。
這不是沒辦法嘛,姑娘在那些人的眼里惡名昭彰,往常有府里二太太拿主意,她尚且不敢隨驚動姑娘,因為一個不好,姑娘可是會當面給難看的,要知道姑娘話說得直接,發起脾氣就連侯爺也得靠邊站。
不過根據她這姑娘跟前一等一出色的丫頭來看,最近她們家姑娘似乎有些文靜過頭,感覺十分不對勁。
其實也不過是和襄陽郡主在大街上打了一架,打破了頭,昏迷三天再醒來,整個人就好像潛入池子里的魚,沒有人驚擾就能一直待在那里,安靜得不像話,那不再動不動跳腳、脾氣一點就著的姑娘她已經很久不見了。
據說人受了刺激可能性情大變,那天姑娘受的刺激可不小,再加上最近府里倒了大楣,接二連三的事情,性子不變才是奇怪。
「怎麼是五太太出來待的客?」不同于美貌樸實的長相,白露是四箴院四大丫鬟中容貌最出色的,柳葉眉、明眸善睞,身姿婀娜,若是往人群中一站,絕對不比高門千金差,只是她不輕易出門,寧可留在院子里看家,把出門的機會都讓給了美貌。
也難怪白露要問,那五太太向來最是怯弱,和五爺在侯府里就跟空氣般沒兩樣的存在。
美貌一臉鄙視,覺得白露空長一張臉蛋,沒帶腦袋。「你忘了自從削爵令下來後,二、三、四房的人都陸續搬走了,空落落的府里不就剩下咱們大房和五房,那世子夫人是女客,侯爺和少爺不方便待客,五爺又病著,這不是只有五太太?」
是的,侯爺喪妻已久,一直以來也沒有續弦的意思,不過後院姨娘倒是不少,最多的時候有八個這麼多,可惜只得一個庶子。
侯府里的人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就連侯府嫡女身邊侍候的四大丫頭也去了其二,剩下無處可去、誓言就算姑娘吃糠咽菜也要跟著的白露。
曉星星本來是讓美貌和其他兩個大丫鬟一起走的,她簽的是活契,鄉下還有家人,可她死都不願意,說當初家人把她賣了,又嫌她太過丑陋無法賣到青樓換大錢的時候,她就沒有家了,那樣的家不回也罷,回去會被再賣一次,所以就留了下來。
除了這幾人還有五爺這跑不動的病秧子,傻不隆咚的要跟著大房同進退,本來人丁還算旺盛的長平侯府算是空了。
侯府大房、二房是嫡出,余下都是庶子。
美貌看著半點反應也無,顯得有些呆滯的姑娘,不禁跺腳打抱不平了起來。「姑娘,不過就一個國公府公子,您為他與襄陽郡主打破了頭也就算了,你這樣要死不活的,不值當啊——」
美貌的聲音如魔音灌耳,加上又氣又跳的,讓原本沒把注意力放在這里的曉星星終于回過神來。
她是長平侯之女,最早之前因為一場京中貴夫人的賞花會,見到了今國公府的大公子洛邑,少女懷春,對那洛大公子一見傾心,沒人想到她會劍走偏鋒,設計自己與他一同落水,兩家都是有臉面的人,她如願以償的得到一樁夢寐以求的婚事。
殊不知那洛邑早有心上人,一听到要娶曉星星以示負責,對這樁婚事不只萬分的抵觸,對曉星星更是心生厭惡,揚言寧可娶無鹽女也不娶曉家女,不管是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偶遇,絕對甩頭就走,一點面子也不給她留,這令一心愛慕洛邑的曉星星十分神傷。
姑娘家心里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除了想把自己的所有都掏出來,也想知道對方的一切,睡覺打不打呼、剔牙的模樣丑不丑、最好和最不堪的都想知道。
曉星星是個被寵壞的嬌嬌女,天下只有她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所以她撒了大把的銀子打探洛邑的行蹤。
很不幸,就連洛邑有個心上人住在胭脂巷的消息也一並被打听了出來,那宅子是洛邑置辦來金屋藏嬌的。
曉星星二話不說,決定要去會會「她」,論相貌、論身分家世,她半點不輸人,那賤人憑什麼跟她搶男人?所以她趾高氣昂的去了胭脂巷。
結果她悲慘的抓奸在床,見到的是非常令人錯愕不堪的一幕,這還不算,更打擊她的是,她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居然比不過一個小倌。
這太沒天理!不,洛邑的眼是瞎的!他竟然喜歡一個同性的少年。
這還沒完,奪門而出的曉星星和襄陽郡主撞了個正著,原來那襄陽郡主拿表弟洛邑當遮羞布,趁著洛邑與情人約會的時候也悄悄來與心愛的男子私會。
襄陽郡主情竇初開,一頭栽進愛河里,那男子只是個寒門士子,根本配不上公主府的門第,一日家宴,她與有同樣煩惱的表弟見了面。
同樣是為情煩惱的男女,一合計,便想出一條天衣無縫的妙計來,那便是讓洛邑在外賃一戶當成私會之地,她也能借機說要去找表弟玩耍,兩人炮口對齊,互相遮掩,還真得逞了。
只是夜路走多了,殺出來一個為愛痴狂的曉星星,壞了兩人的好事。
兩路人馬起先只是你一言我一語,後來也不知道誰先動了手,便撕扯了起來。
一個是侯府嫡女,一個是皇室郡主,兩個都會一些武功,你來我往,火氣更大,下手便沒個輕重,可當下只恨不得拼個你死我活,撓個對方頭破血流,哪里管得了許多,混亂中,立場本來就偏頗的洛邑出手推了曉星星一把。
他這一動手讓曉星星傷心又憤怒,哪里還顧得上自己,這不,一不留神便被襄陽郡主一推搡,一頭撞上了樹,腦袋鮮血直流,破了個大洞。
事後別說公主府什麼禮貌的探問,今國公府更是連只字片語都沒有。
也是,事主都恨不得曉星星去死一死,好從此一刀兩斷,斷得干干淨淨了,哪里還想得到要探病這種事。
再說這一鬧,今國公府的公子在外頭養小倌的新聞就像平地一聲雷炸暈了整個京城的上流圈,今國公府忙著遮丑都來不及了,說到底人家都恨不得拆了你曉星星的骨頭,喝你的血,哪可能上門探望?
美貌還在大力撻伐著洛邑,「那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男人,不知道姑娘到底看上了他什麼?婢子以為姑娘的眼光向來很高的。」
依她看,什麼潘安、宋玉之貌的洛公子,根本是一坨屎。
曉星星眼珠靈動了幾分,沒有訓斥美貌的出言不遜,還自我調侃了下。「我這不是眼瞎嗎?」
這話一出,兩個丫頭撇撇嘴,沒人敢應了。
其實,那曉星星在一頭撞樹的時候就魂歸離恨天了,現在的她皮囊是侯府家的獨生嫡女,外人眼中的洪水猛獸,家里提了就讓人牙痛的人物,可實際呢?
她是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只知道一睜眼她就變成了別人,但骨子里好像有一個「她」,那個「她」才是真的自己。
只是都這麼些天了,只要一踫到這一塊,就是一團雲里霧里,模糊成一團,她也干脆不管,曉星星是吧,那就曉星星吧。反正她繼承了曉星星的一切記憶,還有會的東西。
「既然五太太讓你來喚,那就去看看吧。」她有些提不起勁。
沒骨頭似的曉星星站了起來,也不需要丫頭扶持,施施然走出四箴院,美貌自然是跟出去了。
白露不會跟美貌搶這種事情,過兩天她們就要搬離開侯府,雖然姑娘讓她用不著怎麼收拾,但是四箴院里都是好東西啊,她每一樣都舍不得。
這時的世心堂中並不只有五太太姜氏和今國公世子夫人,還有先曉星星一步踏進廳堂的侯爺曉修羅。
曉修羅是個俊美的中年大叔,身材修長,眼眉鼻梁嘴巴都好看得厲害,兩撇小胡子更增添成熟風味,雖然上了年紀,反而帶了股歷經歲月洗練的從容,即便在侯府最慘澹的這時刻,臉上憔悴了幾分,但是他仍舊挺直腰桿,試圖維系住侯府最後的尊嚴。
他從做世子的時候就知道,侯府的榮耀到他這里為止,當這把刀落下來的時候,他沒辦法向誰說明自己那時候的感覺是松了一口氣。
他沒能保全侯府在京城的產業,不過保全了整個家族的人命。
姜氏除了讓人通知曉星星,也把侯爺請來了,這麼大的事,她真的做不了主,也沒道理不讓侯爺知道,畢竟星星是侯爺掌上明珠,有什麼事還是親爹來處里比較妥當。
曉修羅進去就看到和姜氏相對而坐的一個女子,保養得當、衣著華貴,同來的還有當初來說親的媒人。
「這就是侯爺吧?」那女子站了起來,努力控制臉部的表情不要太過不屑,只要維持恰好的弧度就好了。
以前,曉修羅頭上還掛著侯爺的頭餃,但再過幾天就和平頭百姓沒兩樣,敬畏什麼的就省省吧,只不過她來是要將婆母交代的事情辦妥,關系著她兒子的幸福,千萬不能露出任何惹惱對方的姿態。
這位爺,只要任何事情一扯上閨女就是個瘋子!
就算莫氏百般的心理建設,嘴角的嘲諷還是怎麼也掩飾不住,宦海浮沉多年的曉修羅又怎麼看不出來。
姜氏也沒敢繼續坐著。「侯爺,這位是今國公世子夫人,今日是來……退親的。」
曉修羅看了莫氏一眼,冷冷吐出兩字。「退親?」
莫氏正要開口,曉星星進來了,她沒想到曉修羅會在這里,屈膝向他見了禮,接著也向今國公世子夫人見了禮。
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麼德性,曉修羅就算萬般不想承認,好吧,那些個壞脾氣都是他慣出來的,他更心知肚明這女兒主意大得很,向來也隨意,這一進門就向他請安,莫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來啦,到耳房去吃個小點,爹和今國公世子夫人說幾句話。」對這從小嬌寵大的女兒不管做什麼,就是多了幾分商量的口氣。
曉星星一雙清泉的眼眸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爹,口氣溫柔乖順,像只朝著曉修羅喵喵撒嬌的小貓咪。「爹要和世子夫人說的是女兒的事,女兒既然是當事者,我也想听听啊。」
曉修羅萬般慈愛,指著莫氏道︰「這樣啊,要不你到一旁坐著,不許鬧,來者是客。」
曉星星溫柔得體的在下首落了坐。
莫氏這是第一次見到曉星星,雪膚花貌,美得是驚心動魄,氣質出塵,可是這樣一個女子卻鬧得國公府沒一日好過。
死皮賴臉用下作的方法想嫁給自己的寶貝兒子,還敢當街搶男子回家當男寵的姑娘,莫氏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厭惡,她活了一把歲數,還真沒見過這樣無恥厚臉皮的女孩子!
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這侯府的人不該惶惶如喪家之犬嗎?怎麼會是這等氣定神閑的模樣?最奇怪的是這位侯府千金明知道她要來退親,居然還有心來旁听?
長平侯府遭遇的可是傾家的危難,可打她一進門,除了在那位五太太的臉上看到不安和怯弱,侯爺和這位差點成為她兒媳的姑娘身上沒看到一星半點的倉皇與恐懼,這不該啊……
掩下心中的種種猜測,莫氏淡淡說道︰「實不相瞞,都說強扭的瓜不甜,結親是結兩家之好,侯爺也知道你我兩家這親結得頗為耐人尋味,這種使下三濫手段搶來的親事,真的成了親,也很難舉案齊眉,倒不如退了算,就當給兩家人留點最後的顏面。」
一個破敗侯府,莫氏也不打算客氣,她原來就瞧不上長平侯府,如今能趁勢退親,落個清靜是最好。
「夫人的意思是,就因為侯府被奪爵,即將被趕出京城,我的女兒就當不起你洛府的媳婦了?」曉修羅臉色鐵青,十分不善。
長平侯府曉氏一族,在燕蕩朝雖然稱不上聖眷隆寵,風光無限,可皇朝當年立國,曉氏先祖鞍前馬後也是先高祖榮登大寶的功臣,雖然三代以後都沒什麼功業,族中也沒有稱得上出類拔萃的人才,但並沒犯過什麼了不得的錯。
可這樣的人家說沒落就沒落了,就因為皇帝一句話,這種事听起來很不可思議,但若是要曉星星來說,這天下猶如一盤棋局,長平侯府不過是棋盤中的一個棋子,要怎麼走,要往哪里去,都由下棋的人決定。
即便尊貴如親王皇族,也多的是頃刻之間翻覆,家破人亡的先例,至于長平侯府如今的一切,歸根究底是因去年冬天陳王的叛變。
陳王兵變和長平侯壓根扯不上一毛錢的關系,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偏偏就被拖下水了。
只不過任何事情都沒有無緣無故,這就要往遠了的說。
說起來,燕蕩朝的爵位並不值錢,除了爵位和食祿,什麼都沒有,偏偏先高祖立國初始大封功臣,爵位不要錢似的送出去了,可皇位更迭,勛貴之家每年的開支用度竟然佔了國庫收益的十二,這還僅僅只是侯府、伯府而已,三公還沒算上。
勛貴子弟大多數任蔭官閑職,也就是說每年國庫超過百分之十二的收益,竟然要去養這些人家驕奢無用的閑人廢物。
于國無益,是為閑,于政有損,是為廢。
你也別說國朝對你不仁不義,將近四代的富貴你也享受過了,當這些花費與國庫收益相比的時候,這些曾經追隨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便成了永安帝除之為快的肉中刺。
永安帝早就不耐煩再去養這麼多王爵,這次,借著發作陳王,也算清洗像長平侯這些對朝廷再無建樹的勛貴。
這一波大清洗中,被抄家削爵的不只有他們家,江恩伯府、安榮伯府、清郡侯府被抓到的把柄和辮子都不少,重則貶為庶人,男丁收入囚牢,不日流放千里,女眷沒入教坊司,下場淒慘,一夕家破人亡。
輕輕放下的就像長平侯府,長平侯府不是權臣,不是外戚,又和陳王實在攀扯不上,唯一的錯就是礙著了皇帝老爺的眼,除了被削去爵位,京城產業充公,連這幢百年前御賜的宅子也要收回去。
今國公府本來就對這門親事諸多不滿,加上洛大公子被滿街的人撞見在外頭養了小倌,對捅破這層窗紙的曉星星更加不滿了。
國公夫人尤其震怒,正愁找不到方法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曉星星,皇帝的削爵令下來了,這無異幫了她一個大忙。
被大大削了臉面的國公夫人決定要好好的打一打長平侯府這只落水狗,挫一挫他們的銳氣,所以才有今日莫氏的上門。
面合心不合的婆媳難得同一個鼻孔出氣,莫氏冷笑道︰「今日我上門來,也不怕人家詬病我國公府落井下石,做人不厚道,我也不是那等棒打鴛鴦的人,明白大姑娘對我兒用情至深,倘若大姑娘非我家邑兒不可,不願退親,那就讓我家邑兒納她當良妾吧。」
只要曉星星敢進門,到時候,身為婆母的她想怎麼拿捏又有誰敢說話?她有的是法子讓她求生無門!
曉修羅霍然起立,兩撇小胡子氣到飛了起來,「放屁!讓我的星兒給你兒子當妾?真是天大的笑話!」
莫氏雖然被曉修羅的氣勢給駭了一大跳,但強自按捺下來,嘴上半點也不認輸。「侯爺,說白了,侯府的爵位沒了,眼看和平頭百姓沒兩樣,你家大姑娘自幼喪母,讓她進我國公府當妾可是抬舉她了,難道你們還想拿喬不成?」
「退親就退,不必羅唆!」曉修羅二話不說,只差沒把莫氏趕出去。嫌棄他那麼好的女兒,這些有眼不識金瓖玉的凡夫俗子!
莫氏可是完全沒把曉修羅放在眼里,她得寸進尺,得意洋洋。「侯爺要不問一問令嬡的意思?」
她有把握這位大姑娘一心要巴上自己兒子,進國公府的門,就算不給宗婦正妻位,她還是會死皮賴臉貼上來的。
無視廳堂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氣氛,曉星星喝了茶,吃了一塊色澤紅潤的山楂糕,也不回應莫氏的問話,倒是面無波瀾的反問她爹,「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您怎麼看?」
「退親、退親,這樣的親事不要也罷!」曉修羅想也不想就月兌口而出。
曉星星點頭稱是,「爹既然以為不可,那女兒就听爹爹的。」
曉修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眨眨眼,見女兒的笑容不變,點頭稱是,他忽然就信心滿滿了。「田仲,去庫房把大姑娘的聘禮拉出來,我立刻上國公府去退親!」
身為曉修羅身邊最資深的老僕,包田仲是有一定地位的,他和曉修羅說是主僕,但從小侍候著曉修羅過來,兩人的感情更像兄弟。
一听到曉修羅的命令,包田仲幾乎是毫不遲疑的就要下去拉聘禮。這樁親事,老實說整個侯府的下人沒一個看好,他雖然不敢拿出來嘴上說,但是私心以為要退親是普天同慶啊!
莫氏一臉不敢置信,茫然的看著侯府僅剩的幾個僕人要去庫房拉聘禮,更沒料到曉星星閑庭信步的走到她身邊。
「我記得今國公府也不是世襲罔替,國公爵位就到世子爺這一代吧?」她聲音淺淺,語調慢慢。
「這關你什麼事?」莫氏下意識就問了回去。
「陛下看權貴勛爵不順眼早已多時,侯府伯府如今已去了大半,世子夫人與其擔心那麼多,不如想想國公府的未來,自己和洛公子的以後吧。」
處于高位的人,身分決定了他們的態度,自然而然流露的專制和霸氣是其他人難以抵抗的,曉星星這話說的有理有據,還霸氣誅心,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歷朝所有的帝王不會輕易削爵,除非涉及謀逆大罪,因為這很容易就動搖了王公臣子們的心。
但時移事改,天下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兔死狗烹是不變的鐵律,這位世子夫人要是沒有笨得太徹底,應該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要是真的听不懂,那她也沒辦法了。
曉星星沒興趣看莫氏臉上的表情有多精彩,走開一步後又倒退回來,拍了下腦袋,然後嫣然一笑,笑如春花,「瞧我這記性,夫人要是得空,不如和世子爺到胭脂巷倒數第二家的小院去瞅瞅,那小倌長得可俊俏極了,丁點不輸青樓妓院的頭牌花魁。」
莫氏渾身發抖,她竟敢把洛邑中意的小倌拿來和青樓妓院的花魁比較……可她心里何嘗不明白那孌童的地位比妓女還要低賤百倍。
曉星星這是惡狠狠的下她臉面!
「你這賤人!」莫氏精致的面容扭曲,氣得連口水都噴出來了。
曉星星微微倒退了一步。「夫人因為這點小事就動怒,那公主府的怒火要是燒到了國公府——嘖嘖,最好國公府和公主府的交情夠深,華胥公主可不像我侯府這般好說話。」
就算是姻親關系又怎樣?
華胥公主一向護短,她膝下就襄陽郡主一個寶貝女兒,更重要的是襄陽郡主下個月便要下嫁奚族饒勒都督那不延。
今國公府世子的寶貝兒子自己有斷袖癖也就算了,居然還替襄陽郡主遮掩,讓她一再溜出公主府與男人私會。
老實說這種事可大可小,公主府的難處在于永安帝膝下有十二個皇子、五個公主,可惜那不延來求娶的時候,公主年紀大的大,小的只有三歲,皇後便給他出主意,從宗室的郡主、縣主里挑人,要是確定名單,等要和親出嫁時再賜封公主的名號便可。
宗室女中算來算去只有襄陽郡主的年紀最是恰恰好,那不延也同意了,于是襄陽郡主的親事便是板上釘釘了。
據說她當時砸了一地的珍貴瓷器,只可惜帝心已決,就算華胥公主一狀告到太後那里,又是撒潑又是哭訴的都沒能改變皇帝的決定。
依照她這身軀的記憶,那華胥公主可是出了名的護短愛遷怒,她在皇帝那里討不了好,回家要是知道郡主的清白可能沒了,為了自家女兒的名節,又懼怕陛下的怒火——畢竟這還牽涉到國與國的臉面問題——怕是非要找個倒楣鬼來收拾爛攤子。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也就是說這黑鍋洛邑是背定了。
說完,曉星星也不管莫氏有沒有把她的話听進去,施施然的走了。
第二章 搞臭國公府名聲
莫氏面色灰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明明是該完勝的那一方,該得意洋洋的回去向婆母交差,但是,公主府……她回去得趕緊和世子爺通個氣才行!她忽然覺得什麼都不好了!
莫氏灰頭土臉的踏進家門,直奔今國公夫人李氏那里。
一見到婆婆,她一肚子的委屈險些沒哭出來,連婢女上的茶都一把揮開。「婆婆有所不知,那侯府就是個不講理的人家,媳婦好聲好氣的上門,那侯爺卻蠻橫無理的說要上門來退親……」
「豈有此理!一個沒落侯府給臉不要臉,原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我就看不上那樣給國公府提鞋都不配的人家,要不然怎麼會養出那樣張狂的姑娘來。」李氏重重的拍桌。
「兒媳也是這麼想,簡直就是不知所謂的人家!」莫氏一想到自己尊嚴盡失的從侯府逃回來就恨到不行。
李氏眼珠一轉,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個沒用的,上門退親不成,卻反教對方佔了先機!」
莫氏十分的不滿,卻沒敢當著強勢的婆婆面前發作,還附和道︰「兒媳不及婆婆萬一,實在慚愧。」
這時大丫鬟進來稟報說長平侯來了。
李氏哼哼。「來得好快!請他到花廳坐。」
大丫鬟半低著頭說道︰「長平侯把聘禮都帶來了,那些聘禮在門外擺著,已經引來不少人圍觀了。」
李氏差點栽倒,幸好莫氏眼尖扶住了她。「婆婆,你沒事吧?」
自家去退親是一回事,被女方退親,眾人會怎麼想?這該死的長平侯曉修羅,到底是哪來的底氣?還是哪根筋壞了?
李氏哪里還顧得上自己,也顧不得遵循京里那套禮節,直接把侯爺的名諱叫了出來。「快些去打探看看國公爺回來了沒?大郎在家嗎?讓他趕緊把那個曉修羅給請進來說話。」
別人不知道那曉修羅的厲害,她多少是知道這個人的,同是勛貴人家,就算水平不在同一個檔次上,這姓曉的年輕時就和他養的姑娘一樣是個渾不吝的,只要熱血沖腦,沒什麼不敢做的!年紀大了以後看著收斂了些,想不到行事還是沒經大腦。
曉修羅根本不知道國公府後院的女眷因為他的到來亂成一團,大手一揮,讓家丁把聘禮往國公府里抬。
這一搬和匆匆打書房里飛奔至大門口的今國公世子洛申撞了個正著。
洛申險些被門外烏壓壓的人群給嚇得縮了腳,他硬著頭皮,擠出笑臉,「侯爺到來,有失遠迎,失禮了。」
曉修羅看著客客氣氣的洛申,招呼也不打,臉上還是那張對方欠他幾百萬兩的討債臉。
眼看著聘禮要抬進國公府,洛申連忙攔住,「侯爺這是做什麼呢?有事我們可以好好商量。」
「你那媳婦到我家說要退親的時候,怎麼不事先和你商量一聲?」曉修羅把一疊禮單拋進洛申懷中,接著又掏出一張紙頭,「把當初議親寫婚書、換庚帖的時候,我家給的信物和我女兒的庚帖原封不動的還回來,另外,退婚書我也寫好了,叫你老子出來按個手印,兩家親事就此作罷!」
「侯爺這是做什麼?」厚重低沉的聲音傳來,正是才剛下朝便被家里僕佣十萬火急請回來,汗都還沒擦的今國公,他看著地上滿滿當當的紅木箱子,大紅綢緞帶也都還在,眉頭擰成了大疙瘩。
夫人對長孫這門親事本來就有意見,加上長平侯被奪了爵,里外剝了一層的皮,實在難與自家匹配,此時不退親,更待何時呢?
他再三叮囑要徐徐圖之,顧及兩家的顏面,必要時損失一些聘禮也不算什麼,哪知道那婦人還是把事情辦砸了。
瞧這滿地的聘禮、指指點點的百姓,鑽進耳里的風涼話難听的要命,他本來就是極好面子的人,一下氣得發抖又不能表現出來,實在煎熬。
曉修羅可沒想過要給今國公什麼臉面,「國公爺,我是直脾氣,不拐彎抹角就直說了,當初這樁兒女婚姻是我兒任性,惹了你家的厭,但是今日我覺得你這親家也厚道不到哪去,堂堂世家公子,正妻還未入門就在外頭養了外室,男人嘛,哪個不風流?但是好男風、把小倌養在外頭,這可就讓人很難苟同了。」
「是是……」今國公不得不稱是。
曉修羅再接再厲。「我可不是那種把女兒嫁過去守活寡的人,這樣也就算了,世子爺教出個失德無恥的大公子,還口出狂言要我兒給他當妾,你笑我教女無方,我看你家的家教也不怎地,當日我對不住你,這回你對不住我,你我就此扯平,你快快把退婚書上的手印按了,咱們一拍兩散!」
今國公听了眼皮直跳,冷汗從頸際滑下背脊,洛邑這混蛋竟背著他干了這好事,家里那婦人竟也瞞著他,把小倌館里的小倌說成了青樓楚館里的紅牌姑娘,把他一張老臉都丟光了!
他長長一揖,咬牙死不承認,他要是認了,一張老臉就得扔泥地里踩了。「侯爺這話說得沒憑沒據的……」
曉修羅可把女兒倒給莫氏的話一字不漏的記下了。「國公爺有空不如去胭脂巷倒數第二家的小院走一趟,看我是不是蒙你。」
雖然說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那小倌也不知道還在否,或是被弄走了,但左右鄰居街坊有的是嘴,就算他不問,想知道真相也多得是管道,他就不相信今國公還能繼續裝聾作啞下去。
他問過自家閨女,為什麼改變心思願意退親?她這才委屈著一張小臉把那日她被人打破頭、昏迷數天的緣由道來,並教了他這個法子,在百姓面前揭破此事。
那襄陽郡主後面的靠山他現在還拿他們沒辦法,但是國公府,起碼他能先替女兒出一口惡氣!
本來就豎直了耳朵看大戲的群眾們像熱水滴進了油鍋,嘩地嚷開了。
「連地址都有,這不像作假吧?」
「侯府的閨女真要嫁給這斷袖夫婿,不就得守一輩子活寡?」
「喂喂喂,林老三,我記得你不就住在胭脂巷?」
所有的目光刷刷刷都往那名叫林老三的看過去。
大概從來沒有過這引人注目的經驗,那林老三整個人就像充了氣般的挺起胸脯。
「這事你問我就對了,日前那襄陽郡主和曉姑娘當街打了一架,打得可是慘烈了,為的就是搶那貌美如花的小倌,那小倌可美了,柔女敕女敕的像棉花糖似的,看得我差點都心癢難搔……咳咳……」在眾人越顯怪異的眼光中,他連忙回過神來,漲紅著臉道︰「那場鬧劇我從頭看到尾,原來高門大戶的貴女干起架來也和市井潑婦差不多。」
「也是、也是,我也親眼看到國公府的公子在場!」又有那不甘寂寞的把林老三的鋒頭搶了。
今國公就像吞進了雞屎似的,只覺得一輩子的老臉都丟光了,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死老百姓,不能閉上你們的狗嘴嗎?
他看著曉修羅許久,見他一點松動的表情都沒有,長嘆了一聲,「罷了,就依侯爺所言。」
今國公命人去向國公夫人要庫房鑰匙,把昔日侯府送來的信物、庚帖送還,又在兩份退婚書上按了手印。
曉修羅打開檜木箱子,讓包田仲核對單子確定無誤,這才滿意的點頭。
「侯爺,我這心里實在慚愧。」
曉修羅不以為意的揮手。「國公爺別往心里去,反正後會無期。」
是的,兩日後他就要帶著家人回雷州齊康老家,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回京的機會,不過,不用委屈自己和今國公這麼討厭的偽君子稱親道戚扮笑臉,也算諸多糟心事中的一樁好事。
今國公︰「……」
曉修羅一身輕快的離開國公府,他可沒那心思去管國公府會鬧成什麼樣子,洛邑會遭到什麼責罰。
他前腳一走出國公府大門,還沒有散去的群眾嘰嘰喳喳的聲音又傳開來了。
「侯爺出來了,這是真的退親了?」
「你沒瞧那些個聘禮都不見了,真可惜,樣樣看起來都是好東西呢。」
「這還不是國公府的大公子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那人嗤笑,「這天底下的男人多一樁、少一樁都是風流艷事,妻妾成群的一大把,女人就不要太小雞肚腸了,睜只眼閉只眼不就過去了?長平侯府的姑娘眼里這麼容不得沙子,活該這輩子要當老姑娘了。」
「說的也是,听說這親事還是侯府沒落魄的時候定下的,如今侯府那光景,現在退了親,逞一時之快,往後他們府里那位名聲壞透了的姑娘要到哪里去找更好的親事?我看難羅。」
「要不我去試試,听說那姑娘長得水靈清透,比香艷樓的花魁要出眾,如今退了親,也許老丈人看我順眼就把女兒許給我了也說不定?」一臉猥瑣的男子作著春秋大夢。
「你去?論長相我比你俊,論家境富裕你我差不多,你瞧,曉大姑娘會挑你還是我?」
「不過听說那曉姑娘養了面首,再說削爵令都下來了,就算真娶了那個混世魔女,侯府如今這光景,也不會有多少陪嫁了。」
說到底,這些人都是看上了侯府的錢。
「說的也是……」
這是想打退堂鼓了。
兩人說得熱鬧,好像真有那回事,忽地,面向國公府大門的男子變了表情,雙眼猛地瞪圓了,人倒退了好幾個步,擠到了其他的人。
「你這是做什麼……見鬼了嗎?」
不知死活的人還出言譏笑,那暢快的樣子簡直比在賭場贏了錢還要爽。
有人輕點他的肩頭。
「欸,做什麼咧?」
他回過神來轉頭,什麼人都沒看清,一記結實渾厚的左勾拳招呼上他的臉頰。
「想做我曉修羅的女婿,八輩子也輪不到你!」
他飛了出去,眾人驚呼,紛紛退避,卻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如同天神般的曉修羅傲然離去。
回到家的曉修羅十分沉默。
對退親他沒有絲毫後悔,這本來就是星兒強求來的親事,夫妻以後能處得來才怪,可女兒將來的歸宿,無異像一塊重石壓在他的心頭。
「爹這是怎麼了,看得我怪擔心的。」知道她爹從國公府回來的曉星星見著的是曉修羅嚴肅凝然還帶著擔憂的皺臉。
「左不過想一些小事。」他回過神來,他听錯了吧,女兒說擔心他?
女兒和他不是那麼親近,行事總是和他反著來,常把他氣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心疼肝也疼,但是,妻子就留給他這麼點骨血,他不疼她,誰疼?
「爹到底怎麼了?」
曉修羅擠出自以為好看的笑容,把國公府門前發生的事情給說了,只是說起那些嚼舌根的人,氣仍不打一處來。
「爹手疼嗎?」
「哪會,爹皮糙肉粗得很。」
「爹何必和那些人置氣,他們嘴皮子一踫,胡言亂語,為的是圖個痛快,您和他們認真就輸了。」
「可是他們那麼說你……你不生氣嗎?」
「不氣,以前是女兒不懂事,鬼迷心竅看上了洛邑,後來我看清楚了他那個人,這樁婚事說到底女兒也有錯,再說,嫁人哪有當閨女自在,只要爹不嫌棄我在家吃閑飯,我就一輩子賴定您了!」曉星星把美貌沏來的茶趕緊奉上,又遞上溫熱的巾子讓曉修羅擦手臉。
「不嫌棄、不嫌棄,只要你高興,想在家待多久都可以——」他好矛盾喔,想多留女兒個幾年,又擔心她真的找不到好歸宿。
寄住不是一勞永逸的好法子,但老張是土生土長的京里人,家族勢力盤根錯節,底氣足得很,不像他就是個外地人,就算三代耕耘,就是差了那麼一點。
要是女兒住到老張的眼皮下,起碼在外頭惹了事也有個人可以給她兜著。
張世伯,她有印象,是她爹喝酒听曲的老友,但小蝴蝶,是誰?
很認真的想了下,一張見到她就少不了冷嘲熱諷的臉浮了上來。
這下誤會大了,她爹怎麼會以為她和花蝴蝶張歡很好?空有美貌,見一個愛一個,最狠的是她還不挑,只要是男人就湊上去,來者不拒,這樣品性不端的,張世伯愁得頭都禿了一大塊,每回上門總是抱著自家的陳釀不放,說惡妻孽子無法可治,每喝必醉,醉了就賴在她家不走。
爹爹啊,您是從哪里看出來她們有交情的?
再說削爵令一下來,那位張世伯可是連露臉都不曾,這風口浪尖的,誰敢往她家湊誰倒楣。
交情好嗎?還真未必,人心涼薄,向來如此,她也無話可說。
爹想把她往張家送,她這塊「燙手山芋」真有人敢要嗎?
「我把面首也帶去行嗎?」她沒什麼障礙的問道。
曉修羅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五官又結硬塊了。
女兒,帶丫頭、細軟什麼的還說得過去,面首……你要叫老張的臉往哪擱?
至于他自己的老臉,左右女兒是他的,吞土也只能認。
「星兒,爹記得你不是把底下那些人都遣散了?」
「那兩個面首不走也不要錢,說無處可去,硬要留下來。」
「面首我們就不帶了好嗎?」曉修羅小心問道,生怕措詞不好,會惹女兒生氣。
老實說,原來的曉星星以前並不喜歡這個爹,他的私生活就不說了,反正以他的財力,養那群姨娘不算什麼。
她介意的是從小只要出去做點出格的事,就會被人嘲笑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缺乏家教的野孩子。
她那時候心想,既然你們一個個都嘲笑我沒家教,那我就如你們的願,做個肆意妄為、隨心所欲的人,看你們誰還敢指著我說嘴,到時候我見一個打一個,打壞了,她有她爹這座大靠山,沒有收拾不了的爛攤子,所以誰敢再說什麼?
曉修羅對她的態度就是一味的依從,她說東,他連西都不敢說,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絕對不會摘了星星來哄她,她便從此長成了這霸王性子。
「爹,既然這樣,我們就一起去雷州吧,您剛剛還說不缺我一口飯吃呢。」
但是現在的曉星星對這爹感覺還不壞,根據這些日子的了解,可以說曉家這一代的興盛全是靠侯爺一人之力撐起這片天的。
就算家道中落,他也只把自己關在書房兩天,兩天後門開了,他還是那個英俊瀟灑恣意昂然的美大叔,他眼中不見頹唐之色,他告訴她其實人生就像潮起潮落,不會有人一直站在高峰上,也不會永遠待在谷底,回雷州老家,也許是另一片天空呢!
有這樣開闊胸襟的爹,真的不壞。
「爹,我吃得了苦的,雖然我們家乍看之下產業、銀子都沒有了,但是能留下一條命在,比什麼都強不是?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可曉修羅眼眶慢慢的凝聚了一些可疑的水痕,雖然飛快的眨去,她還是看到了。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的女兒懂事了,張府咱們就不去了。」
曉星星回了四箴院,讓美貌去把那碩果僅存的兩個面首喚來。
要不是她爹,她還真想不起來自己後院還有兩個她完全沒印象的人在。
「姑娘怎麼又想起那兩個惡心的家伙?」顯然美貌對這兩個靠美色吃飯的少年沒丁點好印象。
「我到底是怎麼把他們帶回來的?」
他們一直避居在後院不出來,自從借著「曉星星」的身子醒過來後,她還沒見過這兩個據說楚楚動人,一笑能傾人城,再笑能傾國的男寵。
「姑娘不記得了?」
「你記性好,說給我听听。」她翹起二郎腿。
「這不是姑娘您喝醉酒,見著小倌館的旗招,說連門房都是俊的,里面的小倌肯定更養眼,說要開開眼界,不管不顧的闖進去,哪里知道就莫名其妙砸了一萬兩銀子把他們贖出來了。」
一萬兩、一萬兩,一百兩銀子就抬舉這兩人了,姑娘居然臉不紅氣不喘,沒把錢當錢的撒了出去。
綺年是小倌館里的頭牌,可頭牌又怎樣?在京城這地界,一個頭牌能值多少錢?頂天也不過一千兩。
偏偏姑娘就是看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對著綺年上下其手的下流老匹夫不順眼,這就算了,好歹綺年成年了,但可憐兮兮坐在一旁、滿臉驚恐的玉官雖然臉上涂滿白粉胭脂,年紀是騙不了人的,老鴇竟這樣殘害幼苗。
曉星星也不多說,沖上去先模了一把綺年的臉,挑釁的對那穿著綾羅綢緞、十根指頭都戴滿各式各樣戒指的老男人說道︰「我喜歡!」
綺年那一臉羞愧欲死的神情美貌記憶猶新。
對小倌來說,被一個男人模和被一個姑娘模,應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吧。
老實說,美貌在那當下也覺得丟人,自家姑娘膽大包天,居然出格到當眾調戲小倌。
姑娘這一出手,老鴇擋都擋不住,眼珠子差點就掉下來了。
這一來,對綺年勢在必得的老紈褲可不依了。
會逛小倌館的,口袋都不缺銀子,也有天生對弱柳扶風型的瘦小少年有變態嗜好的人。那老紈褲家中經商,做的是海上生意,賺的都是暴利,很不幸,他不認識侯府的曉星星大姑娘,否則也不會鬧出後面那麼大的風波。
那人見曉星星來橫插一腳,可氣了,又見她是個姑娘家,本著我不調戲你調戲誰,把女子視為玩物的態度,言語極盡下流的諷刺起曉星星走錯了道。
這樣的人因為錢多得沒處花,身邊自然也聚集了一幫同伙,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對起曉星星,有的還動起手腳要揩她的油。
侯府大姑娘要是能讓人揩了油,就不叫侯府大姑娘了,她縴縴小手一揮,侯府侍衛如狼似虎的撲過去,手下自然一頓胖揍,打得那群人哭爹喊娘。
老紈褲鼻血雙管齊流,還嚷著,「你一個娘們來逛小倌館已經夠無恥,還仗著人多仗勢欺人,你要有種就把人贖身帶回去,關起門來欣賞,要是銀子不夠,大爺借你,只要一月五分利就行。」
一旁被打成豬頭的人也胡亂起哄。「京城里要比誰的銀子多,誰比得過豪爺,小姑娘,我勸你還是靠邊去,別跟爺兒們爭男人了。」
酒蟲上腦的曉大姑娘紅著醉醺醺的臉,「我沒種,你有種,你開個價,咱們比劃比劃。」
「打架我打不過你,現在這是要比銀子嗎?」豪爺傻了,到底是哪來的天兵?
老鴇一听到銀子,正因為館里被打壞的家具瓷器和損失在心痛不已,把曉星星和那老匹夫罵得頭頂流膿、腳底長瘡的詛咒了八百遍,心里還飛快的琢磨等一下要怎麼把他們剝層皮來,這時趕緊硬著頭皮探了出來,香帕輕甩。
「兩位貴人這架也別吵了,不如這樣,你們誰喊的價高,誰就把綺年帶回去。」
其實對小倌館來說,綺年的年紀算是大了,雖是頭牌,其實性子倔強,難纏得很,與其多留他兩年,倒不如趁著有人要,高價把他賣出去,好賺上一筆,也能抵銷這些年沒少從他身上受的氣。
這一喊,原本身價不過一千二百兩的綺年,被一個紈褲女和老紈褲硬生生的抬到一萬兩,可把那老鴇樂得差點沒跪下來叫祖宗了。
那喊價的事蹟在很多年後還有人津津樂道,說那侯府的大姑娘花了一萬兩銀子的天價替兩個小倌贖身,還把那老紈褲氣得吐血,倒地不起。
最無聊的是,傳言越傳越真,經過無數的版本之後,流傳最廣的是侯府的大姑娘在大街強搶美男回家當面首,一時間有些姿色的男子皆人心惶惶,怕一不小心就被搶回侯府金屋藏嬌了。
至于玉官是綺年跪求曉星星連帶一起贖出來,貪心的老鴇還想試圖從玉官身上再撈一筆。
曉星星聞言都氣笑了,她還沒跟老鴇算這筆帳,居然還不知死活的向她要錢?她粗暴的讓護衛把小倌館給砸了。
等官差到來,小倌館已經面目全非,老鴇也被曉星星揍得她娘親都認不出來。
事後,曉修羅賠了小倌館所有的修整費用,又給差爺二十兩的辛苦費,才把曉星星從衙門贖了出來,不過轉頭他去了小倌館,擺起侯爺的派頭,掏出一萬兩銀子,帶走玉官和綺年,要走他倆的身契,更絕的是他把兩人扔在路上,逕自回了侯府。
他要是把兩個小倌領回侯府像什麼話,皇帝不賞他兩個耳光才怪!
後來曉星星在家里悶了三天,實在無聊,她壓根忘了自己幾天前與人爭風吃醋,最後鬧上衙門被她爹贖回來的狼狽事。
她興沖沖的出門,立馬看見兩個可憐兮兮的影子避在暗處角落里,看著就是餐風露宿了好幾天的樣子。
兩人一跪下,曉星星便沒大腦的把人領回家了,只是她鄭重的告訴兩人,沒事不要出來閑晃,要是讓她爹看見,她也護不住他們。
綺年和玉官也有自知之明,乖覺的留在曉星星替他們安排的小院里,從不輕易出院門,只眼巴巴希望曉星星有空去瞧他們一眼。
這麼一大出的戲,曉星星听完後只覺得這個原主是個天才,只是不管如何,該見的還是要見上一見。
美貌嘟嘟囔囔的,還是把人叫來了。
來到四箴院的是兩個少年,年紀都很輕,穿著月白衫的叫玉官,個子高些穿著竹青衫的是綺年,共同的特點就是弱不禁風、皮膚白皙,眉目清妍秀麗。
一問玉官只有十二歲,和她庶弟同樣年紀,水汪汪的眼,眼睫毛跟兩把扇子似的,要不是下巴還帶點嬰兒肥,看著一派純淨天真,和耕讀世家的子弟沒兩樣。
綺年十七歲,眉是遠山,眼是秋水,光輝奪目的五官帶著兩分清冷,深邃的輪廓又見三分憂郁,眼角那點不合宜的滄桑簡直扣人心弦,氣質非常驚人。
曉星星扶額不由得要感嘆,好你個曉星星,你還真是生冷不忌,老的、少的通吃了!
不過眼光還真是不錯,一個兩個都是美男子。
「叫你們來是告訴你們,明日我們要啟程回雷州老家,如果你們改變心意想離開侯府,這是最後機會。」
玉官和綺年不約而同跪了下去。
「綺年想留在姑娘身邊。」
自從他們來到侯府,一直沒什麼機會往姑娘的身邊湊,但是比起以前那些日子,在這里無異是天堂。
他對人生已經別無所求,清粥白飯、清茶白水、一卷書和晴空明月,余願足矣。
「玉官也想留在這,這里的姊姊們都對我很好。」他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兩手抓得死緊,一臉害怕被丟棄的模樣。
「你們可能不是很明白侯府如今的情況,以前的侯府多養幾個人不是問題,現在不比往昔,往後家里不養閑人,想吃飯可能得下地勞作,要拋頭露面的經營小生意,你們兩個這小身板,怎麼看都不適合。」曉星星一點多余的念想都不給他們,簡潔有力的直戳重點。
「我能!玉官在家的時候也幫家里做事的。」小不點忙著表態。
他家里是花戶,種的花雖然不是樣樣出彩,卻也夠家人溫飽的,爹娘勤勤懇懇的干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一家人安貧樂道。
要不是黃河泛濫,淹沒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家人的臉孔都被黃泥水給吞沒,轉瞬就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會流落風塵。
「綺年懂算數,也讀過幾年書。」姑娘說不養閑人,撇去那些侍候人的「專長」,他也不是半點正常的謀生手段都沒有。
曉星星扶額的手始終沒放下,接著從彩鳥花卉麒麟腳的案桌上拿出兩張紙。
玉官和綺年茫然的互看了一眼。
「這是你倆的賣身契,我把身契還給你們,不論你們的決定是怎樣,往後你們是良民了。」
兩人連呼吸都不敢喘得大聲些。
「從京城到雷州大概一個月路程,這期間,只要你們想好了自己將來的出路,隨時都可以離去,我答應要給你們的程儀仍舊算數,至于要不要知會我就隨意了。」
她把四箴院的下人精簡到只剩身邊的這兩個丫頭,至于這兩個面首也在精簡的行列中,她希望兩人能離開,就算從車隊中離開她也是默許的。
也許是她想多了,雖然不知道侯府現在還有多少家當,她爹也不說,但是消耗口糧的人嘛,能少一個是一個。
至于五房那邊,她看著五太太身邊的丫頭一個不剩,也就五爺身邊還留著一個侍候的小廝,看起來五房比她想像中還要知趣。
至于人手不夠用?將來要是有需要再雇就是了。
拿著自己的賣身契,玉官和綺年木然的離開了四箴院。
玉官捏了下自己豐潤的臉蛋,會疼。「我是在作夢嗎?姑娘就這樣把身契還給我們了?」
綺年沒吱聲。因為這張紙,他被人像貨物般賣來賣去,低到了塵埃里,尚且被人百般譏諷踐踏,但是她輕飄飄的就還給了他,什麼都沒要。
他回頭看了眼燈光明亮的院落,步伐突然生了力氣。「我這輩子都要跟著大姑娘,你呢?」
「我跟哥哥一樣。」玉官亦覺得有什麼枷鎖從肩膀上去掉了,整個人渾身輕松。
綺年忽然露出讓人驚艷的笑。「那各自回去整理行囊吧。」
第三章 一碗粥交換承諾
啟程那日,涼涼的陰天,風吹在身上,撫平了人們身上的焦躁,這是個十分適合出行的日子。
十幾輛馬車,前幾輛供人乘坐,最大的一輛給了五房,因為他們有個病五爺,曉修羅和兒子曉銀河一輛,曉星星和兩個丫頭一輛車,三位姨娘共乘一輛,後面那幾輛則裝滿了什物,馬車旁邊也就從鏢局請來的十個鎌師。
不知怎麼打听到前長平侯府一家今日要離開消息的鳥兒們,呃,是早起的人們,除了來看熱鬧,還恨不得放鞭炮了。
這麼說雖然有些不適合,畢竟人家雖是家道中落,就算有熱鬧可以看,可也不該這麼眉飛色舞、未免落井下石了不是?
不過,隨便他們愛怎地就怎地。
趁著微曦的天色,車隊低調的出了京城的城門。
曾經的侯府大門轟然關上,重重深鎖,不知有沒有重新開啟的那天,又或許哪日就迎來新的主家了。
對京城的百姓而言,侯府一家的離去如同石子投入湖中,蕩起一陣漣漪後很快就會散去。
京城中,最多的不就是新鮮事?
從京城到南邊的雷州路程不短,對于沒有出過遠門的女眷來說可就吃力了。
一出了京城,連趕了幾日的路,最先喊吃不消的卻是曉修齊,他的身子本來就弱,又一路顛簸,睡也睡不好,不幸又染上風寒。
風寒在這世道,一個弄不好是會要人命的。
馬車停在官道上的茶棚歇腳,喝著茶棚的粗劣茶水,只見曉修齊那輛馬車上的姜氏和小廝大石前前後後忙碌不堪,派過去探看情形如何的姨娘墨氏悄悄的回來,朝曉星星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不好,然後退回了姨娘堆里。
姨娘們都被曉星星罰過跪香,也就是罰跪在香的前面,通常跪兩炷香,一炷香一個時辰,兩炷香兩個時辰,膝蓋下面還墊著鐵算盤,罰過一次之後,眾姨娘對曉星星余悸猶存,言听計從,叫往東絕不敢往西。
曉修羅臉色也沉重。
他身為侯府繼承人,從小不管是一母同胞的二弟,還是幾個庶弟跟他都不親,唯獨老五打從不小心落水、自己把他從湖里撈上來,他便不斷對自己示好。
可惜的是老五落水後身體就不佳,躺在床上的時間多過起來走動的時候,加上自己又忙,想親近他也無從親近起,很自然就疏遠了。
侯府的爵位沒了,他沒有厚此薄彼,決定要離開的人都給了豐厚的錢財和屬于他們的那份產業,當然多了是沒有的,但是他盡力了。
他問老五為什麼不想走,他說,自己就像他的爹。
這個混蛋,他有那麼老嗎?
呸,愛跟就跟著吧!
沉重的氣氛彌漫著。
出行本來就諸多不便,要是同行的還有個病人,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曉星星沒說什麼,起身向茶棚老爹借了簡陋的灶房,給一錢銀子向他要了蔥姜醋,一小條肉、一根綠芹,又讓白露去放什物的馬車上拿來糯米一小袋以及兩只砂鍋。
「姑娘這是要做什麼?吩咐婢子就好了。」白露的認知里姑娘從未下過廚,這可別燒了人家廚房才好。
美貌也跟了過來。
曉星星指揮著美貌去洗了砂鍋,接著淘米,開始熬粥。
七片生姜和糯米放到陶鍋里一起熬煮,待水開後,放入七根帶須蔥白,等到米粥熬熟加入小半杯米醋。
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了出來。
鼻子迎繞著那股說不出的味道,美貌吸了口冷氣。「這粥,能吃嗎?」
「給我五叔熬的神仙粥。」
美貌低喊了聲佛號,幸好不是給她煮的。
不過,這麼奇怪的東西,吃了真能沒事?五爺可是病人呢,這吃了要是有個什麼萬一,五太太會來殺了姑娘的……
「這味道是有些不大好,但是吃了有驅汗發寒的功效,指不定能讓五叔支持到下個城鎮,找到大夫。」再過去便有城鎮,要撐到那里應該是可以的。
粥熬好了,曉星星讓美貌給五太太送去,並且吩咐這鍋粥得趁熱喝,喝完蓋上被子靜臥,直到發汗。
美貌神色復雜的看著木盤上的砂鍋,這可是他們家姑娘親手熬的,神仙想吃還吃不著呢,她氣勢十足的走了。
曉星星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白露,「你要沒事,就先把那塊肉給剁了,我還要煮肉粥。」
白露趕緊挽起袖子去幫忙,姑娘這是煮粥煮上癮了?「婢子從來不知道姑娘會煮食。」
曉星星洗了另外一只大砂鍋,手里處理著食材,很認真的想了下,然後有什麼閃電般的掠過她的腦海。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廚,把一些尋常的食材轉變成讓人食指大動的佳肴?
或許一開始並沒有那麼喜歡,但是她記得有那麼個男人就是喜歡吃她親自下廚做的菜,就算她只會煮粥,他也從沒厭煩過。
好像那年是他的生辰,多吃了幾口她燒的菜,從此就喜歡上了的吧。
後來,為了看他多吃幾口飯菜,她沉浸其中,也練出一身的好廚藝來。
只可惜,那樣的一輩子根本沒有到來……
這些吉光片羽般的碎片只是倏地飄過,男人的臉籠在雲霧中,她想抓卻抓不著、留不住。
這樣的記憶太過飄渺,她怔了下,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記憶?
「一會兒你也嘗嘗這肉粥能不能入口。」
白露一陣窒息,這問題很難回答啊,方才那神仙粥是帶著臭水溝的惡心味,這肉粥又能好吃到哪里去?
但權衡了下得失,難得姑娘願意下廚,她是不是該給鼓勵一下?就算毒藥她也得吃下去!于是白露微笑道︰「謝謝姑娘。」
大米和肉糜混在一起,不消多久交織成令人垂涎的淡淡香氣,曉星星又把泡開的筍干切成丁,灑上芹末。
唯一的遺憾是這里沒有香菇,也沒有足以撐起鮮味的高湯,不算完整的肉粥,不過這里是官道上的野地,不是侯府的家,也就是墊墊肚子,將就著些,能吃就好。
「把粥端到外面給大家止止饑。」
趕了三天的路,路上吃的都是從家里帶出來的干糧,趁著煮神仙粥的機會也讓大家吃點熱食。
看著這鍋和方才完全不一樣的粥,見曉星星已經往外走,白露端起砂鍋也出去了。
她們一到外面,姜氏和美貌也正好從馬車過來。
原來曉修齊喝了曉星星熬的粥後退了熱又發過汗,睡著了。
姜氏滿臉的感激,卻沒敢過來和曉星星說話。
「既然五叔睡下了,我們也趁機多歇一會兒再上路,大家喝點粥暖暖肚吧。」曉星星微微笑道。
姜氏的臉瞬間有些變色。自己的夫婿有多好侍候她最知道,但是他都嘗一口罵聲難喝,再嘗一口再罵一聲難喝,加上那可怕的氣味,可見有多麼難忍耐,現在星星又煮了一鍋粥讓他們喝,這是要喝還是不喝?真是太為難人了!
曉修羅見氣氛有些僵,順口問了句,「星兒還會煮粥?」
「嗯,」她應了聲,「這會兒時間不上不下的,等我們到了下個城鎮怕要過午,您要喝點粥墊墊肚子嗎?」
這問題讓人好生為難,說餓嘛,他在馬車上啃了張烙餅,說不餓,偏偏肚子又不配合的叫了起來,可女兒破天荒給他熬了粥,就算放了巴豆瀉藥他也得吞下去!
「這會子我還真是餓了。」他言不由衷的模著肚皮。
「要是不嫌棄,大家就一起過來嘗嘗,我煮了一大鍋,夠吃的了。」她望著避了遠遠,分成兩撥人的幾個姨娘、玉官和綺年,她的聲量不大,不過也夠他們听見了。
至于那些瓖師有他們自己的規矩,都自備著糧食。
美貌俐落的從砂鍋中盛出一碗一碗的粥,碗是向茶棚老爹借來的粗陶碗,浮著粥油的白粥,糜爛的肉粒和豆丁的筍丁,姜氏看著這碗肉粥,這和自家夫君吃的完全不一樣啊!
曉修羅視死如歸的喝了一大口,表情一下愣住了。
不只有他,只要喝了粥的人,每人都不自覺的舌忝了舌忝唇。
自認卑微,雖然端著碗卻也沒敢和曉修羅一起喝粥的玉官和綺年,多看了手里的粥一眼,怎麼看就是碗尋常的肉粥,怎麼每人的表情都那麼耐人尋味?
玉官還是個孩子,他不像綺年想得多,此時他的味蕾被混著米粒的軟糯沖刷著,不由得贊嘆,「真香!」
曉修羅看著刮得干干淨淨的碗底也是尷尬不已,怎麼隨便喝個兩口,不知不覺的就吃光了。
曉星星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正往茶棚走的男子身上。
他很年輕,年輕得不像話,但和玉官的稚女敕不一樣,是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眉眼深邃,可說他年輕,眉眼間又不見少年的銳氣,是一派的冷淡漠然,一雙眸子黑黝黝的,挺秀的身姿像一株拔地而起的雪地松柏,不言不語夾帶著撲面而來的寒霜。
曉修羅順著女兒的視線看過去……完了完了,這男子俊成這樣,一點不輸家里兩個面首,女兒這會兒看得目不轉楮,該不會又動了什麼不恰當的心思吧?
女兒見了俊俏男子就搶的毛病別又發作了。
男子的眸光一掃,便往曉星星這邊大步走過來,朝著曉修羅作揖。「沒有座位了,大爺不介意在下並桌吧?」
听得出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都很冷,也感覺得出來他已經盡力讓自己「和藹可親」了,但眾人還是覺得他一出現周遭的溫度好像都急速的下降了好幾度。
曉修羅的頭只點了一半,男子就這麼坐在了曉星星的對面,黑黝黝的眸子從曉星星的左胸口一掃而過。
男子身後一名侍從打扮的年輕人掩去驚訝之色,飛快的垂下眼睫。
主子從不愛與人牽扯,尤其是女子,主動搭訥更是絕無僅有的事,更何況還「下流」……哦不,是不經意的盯了人家姑娘的胸口一瞥。
莫非主子吃錯藥了?不會吧,從寒山寺下來的時候都還好好的啊,他們經過這里,本想直接策馬而過,哪里知道主子卻說他聞到粥的香氣,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打擾這位大爺,我們路經此處,月復中饑餓,不知可否買些吃食果月復?」不知道是不是侍衛的錯覺,他總覺得主子等他這句話等很久了。
曉修羅從來都不是小氣的人,聞言笑了。「相遇就是有緣,不過我們也沒什麼好東西,就一鍋肉粥,要是不嫌棄,盡管取用就是了。」
「大伯,這不合適。」本來悶著頭當鶴鶉的姜氏鼓足了這輩子僅有的勇氣,提點了下曉修羅。
就算剛剛經歷了退婚風波,星星好歹是個姑娘家,姑娘親手煮的東西,家人同桌吃飯是可以的,可這位公子是外人,還是外男,這一個不小心傳出去,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過身經百戰的星星還在乎閨譽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嗎?都已經不知道在黃河滾過多少次了。依照大伯那嬌寵的態度,星星就算當一輩子老姑婆他也不會說什麼,但該提點的她還是要說。
男子那看似不經意從她胸部劃過的一眼沒逃過曉星星的眼,原來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登徒子,真可惜了一張那麼好的皮相。
少女帶著微微的嘲弄。「我煮的粥能入公子的眼,是這鍋肉粥的榮幸,不知這位公子要拿什麼來換?」
以錢易物是交易,就沒有姜氏擔心的那些問題了。
男子冷漠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不過一碗粥,怎麼就演變成他需要花錢買的地步?
「姑娘覺得呢?」
「我也不多收,公子給一千兩銀子就好。」
侍衛瞠大了本來就圓滾滾的眼楮,一碗不起眼的粥要價一千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比較快?
主子出門哪里需要帶錢,更無須報上名號,那氣派站出去,任誰都能猜出個一二來。主子子隨身不帶銀錢,他這侍衛雖然帶了錢,可荷包里最多不超過百兩,一千兩還真掏
不出來。
曉修羅和姜氏都覺得曉星星是獅子大開口。
「公子要是覺得不值,茶棚也提供簡便吃食的,而且價錢便宜。」曉星星沒什麼優點,幾樣的優點中,不強迫人是其中一樣。
侍衛想替自家主子說兩句話,主子可不是普通人,一千兩不論值不值,也就是一張銀票的事,可他還未幫腔,就見少女身邊的丫頭撇嘴說道——
「這位公子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身上不會連一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吧?」
侍衛生出一股想把那丫頭的腦袋拎下來當球踢的沖動。
曉星星眄了美貌一瞥。「怎麼這麼說話。」隨後對男子淡淡一笑。「人都有不方便的時候,公子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一碗粥嘛,談到錢未免太過俗氣了。」
元璧迎視曉星星那看起來沒什麼誠意的笑容。「姑娘說的是,錢財于你我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以銀錢來交易這碗粥是唐突了姑娘的手藝,要不這樣吧,以後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可以幫姑娘一件事,姑娘以為如何?」
難道他知道她的身分?要不然怎會說她不缺錢?
「一碗粥能換公子幫我辦一件事,倒是我佔了便宜,那我就先謝過公子了,哪天等有需要的時候還要勞煩公子了。」
真沒想到身邊還帶著侍衛隨行的男人只是個空殼子,缺錢缺得厲害啊!
「黃泉,盛粥。」元璧吩咐。
「來了。」侍衛喊。
一碗平平無奇、散發出米肉香的粥很快放在元璧的面前。
兩邊飛快掠過的青山綠樹沒有多少變化,兩匹駿馬在飛馳了半天後,逐漸放慢了速度。
元璧放任馬蹄停下來,隨著它低頭啃食路邊的青草。
黃泉一勒疆繩策馬靠了過來,實在忍不住一路上滿月復的疑問,「主子,那粥那麼難以入口嗎?」
價值一千兩的粥,沒想主子就嘗了一口……好吧,就算沒花到錢,卻得替那位姑娘辦事,這一口粥代價也太高了。
提到那碗粥,元璧面無表情的看了黃泉一眼,覺得那口粥在胃里到現在還沒消化,膈應得很。
他是刻意要去喝那粥的,因為他聞到了那粥里有他熟悉又懷念的氣味,還有那個叫星星的姑娘,他以為能煮出那碗粥的必定是那個人。
但,並不是。
那粥,米粥濃香,滋味鮮美,只可惜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味道,總覺得少了什麼。而人,也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他看過,她那胸腔里沒有他的心,他毫無感應。
失望嗎?這樣的情緒歷經過無數次了,為什麼還是只要覺得有那麼一絲可能就湊上去,然後承受無數個失望?
他的心到底還能承載多少希望和失望的輪回?
人海茫茫,他曾以為無論過了多少歲月,他都能把她找出來,日夜晨昏,他想陪那小小的姑娘永永遠遠,像以前那樣歲歲年年,永不相棄。
但是命運總好像和他開玩笑似的,花開過幾遍,輪回又幾遍,他總是踫不到她,他總是尋著屬于她的那絲香氣、那份味道,尋尋覓覓,生死茫茫的歲月里得到的卻是無止境的失望。
時光從來殘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踽踽獨行的日子,支撐他前行的是那些念念不忘的歲月里的美好回憶。
天下這麼大,他的心那麼空,他的小棉花到底在哪里?
也罷,雖然努力也找不到答案,那就跟隨自己的心吧,心若堅持,沒有做不到的事。一個人的日子,不管做什麼都不香、不甜了,他想她了,他的小棉花。
陽光隨著搖擺的綠葉晃動,微風涼,草葉香,他還有重新得到幸福的機會嗎?
「屬下總覺得您虧大了,負債了不說,往後還要替曉姑娘辦一件事,換了別人傾家蕩產想求您辦事還求不到呢。」黃泉一開了話匣子,就有些止不住的趨勢了。
「姓曉嗎?」
「是前長平侯和他的家人。」他能當上主子的隨身侍衛可不是只有三分本事,不動聲色的便從那些瓖師的口中問到了這些。
「被削了爵位、抄沒京城全部產業的長平侯?」元璧問得很不經意,眉眼有抹看不見的倦意,好像失去方向的旅人,奔波勞碌滿身滄桑之余不知何去何從了。
只是那倦意來得快去得也急,在旁人都無從發現的時候便從他的眉睫消失殆盡,又恢復他冷情冷性、萬年不變冰霜的面容了。
「說是受了陳王兵變連累,在皇帝面前又不得寵,被削了爵之後在京城混不下去,只能回雷州老家了。」
元璧一聲不吭,對無關緊要的人,他從來連一絲關心都吝嗇,夾著馬月復絕塵而去,把黃泉遠遠的拋開了。
再一次上路的曉修羅一行人離開官道,來往行人漸漸變得稀少,到後來只看得見連綿起伏的青山和春天綠意盎然的繁茂花樹。
除開剛開始那幾天,曉星星還會挑著窗簾觀賞沿途的風景,離開京城越遠,她便失了興致,坐在馬車里,伴著枯燥車輪轆轆聲,閉目養神的時候多過睜眼。
她的沉默就連與她同乘馬車的白露和美貌也察覺曉星星的心情不太美麗。
曉修羅半天沒听到女兒馬車里的聲響,趕著馬過來。
「星兒,怎麼半天都沒听到你的聲音,要是累了跟爹說,咱們停車休息。」他也不願意一直乘坐馬車,乏味了便騎馬溜達一圈,和鑼師們閑話家常。
曉星星挑起簾子,露出小半白女敕的小臉。「爹,您來得正好,女兒有事想問一下您。」
「好,你想問什麼,盡管問。」曉修羅露出慈祥的微笑。
曉星星轉過頭對兩個丫鬟說道︰「你倆在車里也悶得夠久了,下去透透氣吧。」
美貌大多時候是一條直腸子,正想說她不悶、不悶,卻被白露拉著下去了。
白露知道姑娘這是有事要和老爺私下說呢。
「爹,原諒女兒問得直白,咱們家如今這光景,除了回老家,那回老家以後呢,您可想妥往後的路?」曉星星問得自認含蓄,身為女兒過問家中錢財,並不是那麼恰當。
但是侯府的尊榮不在,一大家子的生計何以維持?不會要靠看族人臉色過日子,或者認為有族人可以幫襯依靠?
曉修羅倒是想得開,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能說的。
「家里的情況我也不瞞你,你也知道京城原本有進項的鋪子、莊子都沒了,剩下的也就手頭上的現銀,你那幾個叔叔堅持要分家,所以為了彌補他們的損失,爹就多給了些,不過你听了也先別著急,爹把幾處的田莊和產業賣了,手頭上的銀子一定夠咱們十幾口人在雷州過上幾年安穩的生活,不過比起以前的錦衣玉食,恐怕就有些不夠,可省著些也是行的。」
曉星星挑了挑眉,沒作聲。
她知道歷來所有的家族到了不得不分家的時候,祖產都是歸大房的,就算是剩下來的,也是大房拿大頭,三房與四房這種庶出的,恐怕只能分到兩房不要的殘羹冷炙,可她爹皆一視同仁的給了不少的銀子,就怕這幾房人在外頭討不了生活,日子過差了。
至于她那二叔,曉星星就不好說什麼了,大難來時各自飛,不走兄弟情深路線的世間也不只有他一人,這不由得讓她感慨,親兄弟還比不得五房的五叔。
曉修羅不是個心里沒成算的人,當他還是侯府世子的時候便將侯府未來的出路做好了規劃。
他讓他爹,也就是老侯爺,把家族中不得用的旁支還是庶子都分了出去,給他們足夠的銀兩外出發展,不拘士農工商,三百六十五行。
那就是把雞蛋裝在不同的籃子里的做法,依照侯府擁有政治和經濟上的巨大優勢,即便那些旁支子弟沒能如他所希望的在政治各方陣營中有出色的表現,但起碼能保證家族不會因為改朝換代而導致沒落。
至于他這一代的庶子,老三自幼沒有表現出什麼過人之處,年紀漸長後便分管了一部分侯府在京城的庶務,老四負責的是別處的田莊。
為什麼沒讓兩個庶弟比照其他旁支分家出去,到別處另起爐灶?
實在他們一個兩個也沒個有長進想法的,就算扔到外面去也是無用,還拖後腿,所以也就養著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還沒到改朝換代的要命時候,爵位就被摘掉了,消息傳回老家,也不知道族長、族人們是怎麼個想法。
曉修羅小心翼翼的看著女兒臉色,「銀子的事不用你操心,還有爹呢。」
曉星星第一次認真的注視她爹,露出一個軟綿綿的笑容。「我這不是覺得一直花爹的老本,不好意思嗎?」
看起來她也該設法開源了。
她不懷疑人性,但也不全相信。
兩代的經營,就算當初有恩,也是上輩人的恩情,習慣了當家做主的人,誰又願意回頭來伏低做小,把自己大半輩子辛苦的精華拿出來與他人共享,就算面對當初出錢出力的人,恐怕也會生出諸多考量和猶豫。
她不願意把人性想得太不堪,希望自己只是多想了而已。
曉修羅伸出蒲扇大手輕輕揉了下曉星星的腦袋,本來他是不敢的,可女兒最近對他太和善,軟萌萌的像她剛出生時的樣子,讓人愛不釋手,便忍不住出手了。「傻孩子,爹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用爹的錢理直氣壯,自家人哪來什麼不好意思?往後不許再說了。」
「我知道了爹,外面日頭曬人,您要是騎馬累了,回馬車上歇會吧。」曉星星難得體貼了她爹一把。
曉修羅受用得很。「行,那爹听星兒的。」
他覺得趕路的辛苦都散盡了。
「那爹快去吧。」
曉修羅沒有立即走開。「星兒啊,爹也有件事想問你,爹的爵位被摑了,你會不會對爹失望?」
他這話沒法和家里的人說,卻在女兒面前稍稍流露出些許的不自信。
曉星星沒想到向來一派鎮定的爹居然問出這種話,可見是真有壓力了。她趕忙坐正身子,一本正經的說道︰「怎麼可能?爹不當侯爺就不是星兒的爹了嗎?」
曉修羅失笑。「怎麼會,就像你不管惹出再多麻煩,你還是爹最疼愛的女兒。」
曉星星笑得一臉乖巧。「那就是了,別人的爹只是爹,我的爹爹可曾是實打實的侯爺,我爹還是最厲害的!」
曉星星一語驚醒夢中人,曉修羅被敲醒了。
是啊,這些日子旁人嘲笑的眼神、家人期待的眼光給了他太多的負擔和壓力,他面上雖然不顯,心里卻鑽了牛角尖。
的確,頭頂上多了侯爺的尊榮,給了他順風順水、比旁人還要快意的人生,如今那名頭和尊榮沒有了,可憑借著他多年的布局,也能讓家里過上好日子。
所以,他有什麼好忐忑不安、心神不寧的?反正事情最壞也就這樣了,考慮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就算他以後沒有了侯爺的名頭,他還是星兒最厲害的爹爹不是?
曉修羅一改之前的浮躁,整個人都沉穩了下來。「星兒說得好,是爹鑽牛角尖了。」
第四章 砸重金做藥丸
馬車進了芙蓉城,一行人找了干淨的客棧,便讓掌櫃的去幫他們把大夫請來。
大夫看了曉修齊的脈象和氣色之後,沉吟著說了,「公子體弱,風寒病邪入體,僥幸的是熱度並沒有老夫以為的那麼高,老夫開了方子,先以祛風散寒為佳,再仔細調養身體,便能無礙。」
這位公子的危險在于身子骨太虛弱,面對風寒幾乎沒有多少抵抗之力,不過說也奇怪,他以為嚴峻的病情似有緩解的跡象。
因為心里疑惑,大夫便問了句,「家人中可有誰懂醫術,可是用了什麼法子替患者把體溫降下來了?」
隨侍在側的姜氏不敢隱瞞,「沿途用棉巾沾了冷水替他退燒,」她頓了下,想起曉星星那一言難盡的粥。「在官道茶棚休息的時候還喝了碗加了蔥姜的粥,吃了後熱就降了下來。」
加了蔥姜的粥?這引起他的興趣。「哦,可否告訴老夫那方子?」
「這……是我家姑娘煮的粥。」
「這樣啊,」
這世道對于風寒雖然已經有成熟的治療法,但因為患者的體質都不一樣,要是病人無法撐到大夫來,變數還是很多的,因為風寒鬧出人命的事情依然層出不窮,所以這粥要是真的有緩解病情的功效,可是百姓的一大福音。
不過,他始終沒敢開那個口,人家都說是家里姑娘了,就算大夫沒有性別之分,他也沒那臉皮主動說要見人家未出閣的姑娘。
只是明知道有個好的方子卻問不到,那個心癢難搔,止都止不住!
開了藥方,大夫讓姜氏派人隨他去抓藥,姜氏給了診金,讓大石跟著大夫去了。
大夫踏出房門,見一少女迎面而來,穿著一條紫櫻月華裙,藍紫的花簇簇擁擁,宛如踏著藍紫色的雪凌波微步而來。
隨同大夫要去抓藥的小廝先是向曉星星行了禮,才向大夫介紹,「這位就是我們府里的大姑娘。」
「大姑娘,小老兒冒昧,听說你之前給病人吃了一碗有退燒奇效的粥,可否告知粥里頭除了蔥姜還有什麼?小老兒想著要是能把這食療的方子推廣出去,可以造福許多家計貧困百姓。」
曉星星並沒有因大夫勾勒出來的大義產生任何觸動,但是,只是一碗粥,她有什麼好小氣的。
「大夫言重了,神仙粥的方子簡單,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七片生姜和糯米放到砂鍋里一起熬煮,待水開之後,放入七根帶須蔥白,等到米粥熬熟加入半杯米醋,這對感染風寒初期的人有奇效,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得看大夫才是正途。」
大夫笑得好像撿到寶,「多謝大姑娘!」
曉星星屈膝,帶著美貌進屋探視病人去了,不過她沒進里間,在外間見著了姜氏,從她那知道曉修齊已經退燒,頭疼與發熱都緩解了不少,但是大夫仍舊叮矚要仔細調養身體等等的事情。
姜氏以前對曉星星只有敬謝不敏四個字可以形容,但是這回態度變了許多,單單看在她救了自家夫君的分上就夠她感恩戴德的了,對她來說,夫君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所有一切,她無法想像失去他會是怎樣的打擊,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曉星星點點頭,只說要是缺少了什麼,盡管開口不要緊,然後帶著美貌下樓。
「去取一千兩銀票隨我上街。」她對美貌說道。
依照曉修羅寵溺曉星星那有求必應、無求也會奉上父愛的態度來看,曉星星並不缺錢,就算產業被充公,抄家倒是不曾,若不是以前的她花錢如流水,一千兩還真是小事一樁。
至于她到底有多少私房,這就要問白露了,美貌管理的只是錢匣子里的款項,白露才是知道她所有私房的那個。
美貌脆聲應了聲是,喜孜孜的取銀票去了。
大姑娘這是來到新地界,要帶她出門逛街嗎?這才是她以前熟悉的那個大姑娘啊!
曉星星問了掌櫃,芙蓉城最大一家的藥鋪在哪,道謝之後,美貌也下樓來了,喜孜孜的以為大姑娘要帶她逛街買東西去。
以前大姑娘逛街的戰果輝煌,別人通常心有余悸,她卻覺得這樣才是大姑娘的作風啊!
曉星星可沒管美貌心里在想什麼,離開了客棧,按著掌櫃指點的街道方向去了。
「姑娘,我們這是要先去哪里?」
「醫館。」
美貌不解,方才五爺的小廝不是已經跟著大夫去抓藥了,她們又何必多跑這一趟?然後姑娘還挑了最大一間名叫回春堂的醫館。
曉星星沒理她,美貌這點自覺還是有的,果斷安靜的閉了嘴。曉星星去醫館為的是要配制一味叫養元丸的丹藥。
道養元丸可以調養身子骨,她依稀記得,她前世的母親體弱到下不了床的地步,父親束手無策,最後是她的夫君請來當世奇醫晏平生配制了這養元丸。
道養元丸真有奇效,里頭有幾味都是十分珍貴的藥材,除了煉蜜為丸,三七冰片蟾酥牛黃麝香,還要藥王蔘、火靈芝和天山雪蓮,那天山雪蓮更是一次便要用上兩朵。
但是母親和父親?她沒記錯,她的前世……雖然依舊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但是她有疼愛她的母親和父親,卻是不假。
出了醫館的門,美貌荷包里的一千兩銀票空了不說,還欠了醫館一百兩的銀子。
她直抽氣,那些個她一樣都不認識的藥材是瓖了金還是裹了銀,竟然那麼貴!最重要的是煉制藥丸還要一天時間,還有兩味藥材要到別處去調,所以今天的一千兩只是訂金。
「姑娘,您買這麼貴的藥,我們可沒錢去逛胭脂鋪和綢緞鋪了。」姑娘家最看重的不就這些?
「芙蓉是小城,能有什麼讓你看上眼的脂粉和布料?」就算美貌和白露只是府里的丫頭,吃穿用度也不亞于一般的小姐,真讓她逛,恐怕小城鎮的東西也入不了這丫頭的眼。
「要不買些特產小食路上解饑也好。」這是不找樂子了?
「得了,荷包里不是還有二兩銀子,一會兒你看到喜歡的自己去買吧。」對于替她著想又得用的人她從來不小氣。
「還是姑娘最好了!要不要也給白露帶上一份?」美貌順口一個馬屁。雖然在府里時她和白露會因為爭寵有些不對盤,但是在外頭還是會念著彼此的。
「你自己看著辦。」
「所以,姑娘買藥是做什麼用的?」
「用來給五叔調養身體的。」
美貌一副被雷到的模樣。「姑娘花了大錢胡亂抓藥,要是五爺吃了有個差錯,五太太不會饒了姑娘的!」
好好的人吃錯藥都能吃壞了,五爺那種虛弱的身體要是吃錯姑娘抓的藥會直接掛掉的吧。
曉星星丟了個白眼過去。「會不會出事,明日就知道了。」
「也是,姑娘怎麼會做沒有把握的事,都怪我這張嘴說的是什麼!」美貌據了下自己,力道還不輕。
曉星星沒阻止她。縱著丫頭在自己面前放肆兩分,她無所謂,但是在外頭,規矩還是要有的。
「姑娘,美貌還有個疑問,您以前和五太太也沒什麼來往,為什麼這回卻對五房的人這麼上心?」據完自己,憨憨一笑的美貌又問。
「家里得用的人太少了,只靠我爹和我是不夠的,五叔的身體要能養好,也不用幫多,只要多個人站在我們這邊說話都是好的。」
美貌听不太懂,不過這並不妨礙她一心站在曉星星這邊思考問題的忠心。姑娘好可憐,連個可以商量事情的人都沒有,居然像五爺這樣的人都指望上了,往後她要對姑娘更好才行,她可是姑娘身邊得用的大丫鬟,不能墜了大丫鬟的名頭!
一把描繪煙雨的油紙傘撐在紛紛的白雪下。
執傘人的眉目被覆上淡淡的白霜,天青的寬衣大袍卻不沾任何塵埃,固執又柔情的看著在地上忙碌的人兒。
那少婦白如雪脂的臉蛋帶著因為勞動泛出來的嫣紅,抬起頭,看著為她撐起一片天地的男人,嫣然一笑,帶著兩分俏皮、八分倍受寵溺的嬌憨,燦爛的笑顏明媚如花,照亮他的心里。
「這九縛女兒紅埋下去,等來年咱們有了女兒,她出嫁的那天挖出來,咱倆慢慢喝。」
他把傘更往前挪,遮住她嬌小的身子,自己一半的身子就那樣露在外面,一任雪花鋪上。「你去年才埋了九纜的狀元紅,也說一樣的話,等咱們兒子娶媳婦時開來對酌。」
她強詞奪理。「我這是未雨綢繆。」
「娘子這遺憾,都是為夫的過錯,」他忽而拋下手中的傘,將少婦攔腰抱起,心里眼里都是她。「都怪為夫努力不夠……」
她趕緊往院子的門口一瞧,「曖,這大白天的。」
他卻沒想過要松手。「我就抱抱。娘子,你身上好香,是臘梅香嗎?」
「你鼻子真靈,我把秋日里曬的桂花、菊花及薄荷葉,還有春日存的桃花瓣和臘梅全裝進紗囊,縫成錦囊掛在腰際。」她只能任他抱著往里走。
「什麼時候給我做一個?」
「做好了,就擺在房里。」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股蠱惑,迫不及待的咬上她的小耳垂。「那我們去拿。」
抱抱很快延伸為親親,親親再然後變成甜蜜與痛苦的交織。
她香汗淋灕,听見她的男人在她耳邊喃喃低語——
「小棉花,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愛意深濃。
曉星星的腦袋有些懵,睜眼望著客棧房里的帳頂,雙拳緊緊的握在被子下,很快臉上豆大的汗珠就出來了,頭開始像針刺般的疼了起來……
夢境里的男女那麼清晰又模糊,那樣深刻愛著對方的濃情密意連她這作夢的人都感受到了,那男子在女子的耳邊不住的低語,熱烈又珍惜。
「我的心有多喜歡你,身體就有多渴望你。」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濃烈如斯,兩心互許,纏纏繞繞,只怕給的不夠多,連靈魂都可以毫無猶豫的給予?
她腦子里有很多雜沓的聲音,似遠忽近,曉星星怕極了,猛地坐起來,右手指扳著床沿,力氣大得幾乎要插進木頭里。
听見動靜的白露錯愕的看著曉星星臉蛋上的淚花,她飛快的扶住她,「姑娘,是作了惡夢嗎?不怕,奴婢去打條熱巾子來給您擦臉,定定神。」
曉星星努力閉上眼楮,再用力睜開,聲音沙啞而模糊,「好。」
擦過臉,她木偶般的隨白露擺弄,漱口梳洗。
見主子臉色有些不佳,白露還貼心的替她在臉上淡淡的施了點胭脂,曉星星看見銅鏡里的自己,開解自己,不過就是一場夢,夢里她連那對男女的臉都沒看見,只是那男子的身形有些眼熟,她心慌個什麼勁?
就因為看人家夫妻歡好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而心慌嗎?
不,她心慌,是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忘了,心,就空了一塊……
苦思無解,可她從來都不是那種會拿情緒自苦的人,只能打起精神,帶著美貌出門。
她們去醫館取了藥丸,又付了一百兩銀子,接著哪里都沒去,就直奔姜氏和曉修齊住的房間,半道遇上丁氏。
丁氏本來也只是去給老爺送茶湯,順便在曉修羅面前刷個存在感。
說起來她是幾個姨娘里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她性子不如墨氏穩重,年紀又比端氏大,也不如端氏嬌俏,她唯一的王牌就是生了個兒子,只是這兒子見到老爺就像鶴鶉見了老虎,連討好的話都不會說,父子倆根本說不上話,她再不溫柔小意些,恐怕這個家早晚會沒了她的位置。
沒錯,姨娘也是有位置的,在府里沒個正經主母的情況下,她們性可以平起平坐,以前剛進門的時候還有些許爭強好勝的心,不過老爺一碗水端平,從沒偏袒過誰,就算她生了庶子,地位也沒提高多少,更何況被大姑娘強力鎮壓的記憶實在太過丟人,誰還敢不知死活的亂掀風浪,日子一久,也就歇了那些多余的心思了。
她見曉星星風風火火的往曉修齊的房間闖,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就擺著張自認完美的笑臉把人攔下來,好聲好氣的問道︰「大姑娘這是要上哪去?」
「我們家姑娘要去哪,用得著向你一個姨娘交代嗎?」美貌最看不過去這些成天作妖作死的姨娘,好手好腳的不會去找個活兒來干,非得作踐自己給人當姨娘,因此說起話來自然沒什麼好口氣。
美貌是曉星星跟前得用的大丫鬟,丁氏沒那膽子惹曉星星不快,對她身邊侍候的人自然也多了兩分吞忍。「我這不是關心了一句。」
「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存什麼好心眼?我們姑娘這是去醫館抓藥,要回來給五爺吃呢。」美貌得理不饒人。
「這不好吧,五爺還病著,藥可不能亂吃啊!」這道理三歲的孩童都懂。
美貌本還要和丁氏理論個是非公斷,見曉星星已經拐過長廊的彎,不見人影了,嘖了聲,匆匆追了上去。
丁氏心想這不對啊,回頭又去敲曉修羅的房門。
「老爺不好了!」
曉修羅惱怒的看著去又折返的丁氏,嘴里問著何事?心里卻嘀咕你才不好了。
「大姑娘抓了藥說是要給五爺吃,您可不能讓她胡來,五爺身體本來就弱,禁不起她瞎折騰,要是折騰出個好壞來可怎麼辦?」
「你親眼所見?」就算知道女兒有時候會干一些出格的事,曉修羅還是嚇了一跳的起身。
她最近乖巧許多,怎麼又生事了?
「錯不了,妾身親眼看到大姑娘往五爺的房間去了,親耳听到她身邊丫鬟親口證實買藥的。」
曉修羅心想事情嚴重,領著丁氏就往曉修齊的房間去了。
這時的曉星星已經進了屋。
曉修齊看著是醒了的,只是微微闔著眼讓姜氏給他擦臉、擦手腳,姜氏見到曉星星在幾天內又來了一趟,有些微怔,素來這位大姑娘是不來五房這邊的。
雖然不明白曉星星又來做什麼,但是她最近表現的善意已經讓人夠驚訝,姜氏放下棉巾便要迎上去。
曉星星和姜氏點了點頭,逕自到曉修齊床前,掏出一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綠豆大、渾身烏黑的藥丸。
那藥丸看著不起眼,倒出瓶子後卻散發出一股奇異撲鼻的味道,在曉星星白皙的手掌心滾動。
姜氏趕緊過去替曉修齊在身後墊了蕎麥枕,讓他好與曉星星說話。
一頭黑發散在肩上,襯得一張儒雅又不失英挺的臉格外蒼白,曉修齊看著是瘦弱憔悴,模樣卻是幾個庶弟中眉眼與曉修羅最為相似的一個。
「五叔,這藥你吃了吧。」曉星星也很直白,完全不拐彎抹角。
「星兒!」剛踏進門的曉修羅情急下喊了聲,要沖過去阻攔。「你怎麼可以隨便抓藥給你五叔吃呢?」
曉星星看著面不改色的曉修齊,波瀾不驚的說道︰「已經吃下去了。」
「太亂來了,要是你五叔吃出個好歹來,看你拿什麼來賠?」
姜氏拿著帕子輕輕替曉修齊擦拭嘴角,然後把水杯放到小幾上,這才望向曉修羅道︰「星星說這是養元丸,吃了能把爺的身體鞏固起來,恢復他的精氣神。」
曉星星把手上的玉瓶交給姜氏,「兩日一顆,配溫水吞下,多吃無益,只是浪費了這藥丸。」
「也是,一千一百兩才得這麼一小瓶,要省著點吃。」美貌實在忍不住,那麼多的銀子就這樣打了水漂兒。
曉星星睨了美貌一眼。「就你多話!」
美貌平日可以和大姑娘沒大沒小,但是她也很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尤其是大姑娘讓她閉嘴的時候,她閉得比誰都快,立刻當了鶴鶉。
一千一百兩,要是在以前的侯府這真的只是九牛一毛,但府里現在是什麼情況大家心里都有譜,她居然大手大腳的花了那麼多的銀子,就為了給曉修齊調制一瓶看起來裝不了幾顆的藥丸子。
屋子里的人除了吃驚,已經想不到要說什麼了。
倒是曉星星仍舊一派平常。「五嫡,兩日一顆,不要落下,吃完了再派人來與我說一聲。」
姜氏點了點頭,但畢竟攸關夫君的身體,她心底還有些忐忑。「星星懂醫術?」
「不懂。」曉星星坦言。
瞬間萬馬從姜氏心里奔騰而過,差點把手上的玉瓶摔了。
曉修羅也冷汗直流。
曉星星仍是氣定神閑。「這藥丸乃是回春堂的老大夫親手所制,藥方出自奇醫晏平生的手劄,這味養元丸,體虛之人吃了能助養元氣,把五髒六腑調養好,恢復正常人的體質,五嬸放心的讓五叔服用。」
姜氏還在信與不信中掙扎的時候,曉星星已經攥著她爹的胳膊離開了。
隱隱的,曉修羅听見房里姜氏急不可耐提高了不少的聲音,「真有晏平生這個大夫嗎?」
不怪她對這些事情不了解,她就是個深宅婦人,專心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哪里知道這種傳說雲雲的奇人異事?
曉修齊不同,他身子骨不好,不能到處往外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書,看多了還不行,怕費神,所以他只能挑著自己有興趣的稗官野史,雜記游記,甚至因為自己的病還看了不少醫書,不拘題材解悶之余,還真知道了不少真真假假、無法考據的奇人奇事。
曉修齊沒什麼元氣卻清楚的聲音透過隔音不好的門透了出來。
「晏平生是前朝出了名的奇醫,傳說能活死人,肉白骨,只要他願意,就能從閻王爺手下搶人,只是他的行蹤一向成謎,先帝與陛下都有意招攬他進宮,還派人出海尋覓,可惜都沒有結果,又有人傳說他被神仙請去了仙境治病,一去不回,諸多傳言,莫衷一是。
「就算真有這樣一個人,國朝已經歷經兩代,他老人家恐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竟能有手劄流傳下來,要說星星就是個福澤深厚的,要不然怎麼可能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找破頭都不見蹤影的神醫手劄卻落到了她手上?」
所以,到底曉星星是怎麼拿到那份神醫手劄的,曉修齊也不敢隨便臆測。
書冊和人之間是一樣的,都需要緣分吧。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曉修齊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又咳了起來。
听得見姜氏細細為他拍背順氣的聲響。「所以,星星送來的這個藥丸子你還吃嗎?」
「為什麼不,她花了大把銀子害我,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父女倆下了樓梯,再也听不見夫妻倆的談話,到了大堂,尋了清靜的角落坐下,跑堂小二殷勤的過來,問要用點什麼?
「來壺鐵觀音,再來一碟醬肉和脆皮肥腸。」曉星星出聲。她爹愛喝醮灘的鐵觀音佐油膩的小菜。
鐵觀音刮胃,所以得配些油膩的點心,最是對味。
小二俐落的應是,張羅去了。
曉修羅狐疑的盯著曉星星看了好半晌,也沒在她臉上看出與心虛有關的表情,又見她貼心的替自己點了喜歡的茶水小菜,一時心情十分復雜。
小二很快上了茶水和小菜。
「這小城小鎮的能有什麼好茶,倒不如把我們家自己的茶拿出來泡。」雖然落魄了,這樣的粗茶曉修羅還真有些看不上。
曉星星替曉修羅斟了茶,「小地方的茶水也許沒有咱們家喝慣了的茶好,但女兒以為粗茶有粗茶的滋味,好茶有好茶的香,如果能隨遇而安,也別有樂趣,爹以為呢?」
十六歲的少女正是明艷活潑的時候,只說了這麼幾句話就給人眉目生輝之感,但是看著女兒鎮定的眉眼,侃侃而談的嫣紅小嘴,曉修羅這一刻忽然覺得這女兒有些陌生,這些話哪里是一個小姑娘家家能有的想法?
這般的成熟,那都是歷經了風霜,長了年紀、嘗過滄桑的人才會有的體會。
隨遇而安,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像他不就是。
都狼狽的帶著一家子要回祖宅了,還惦記著茶水甘醇與否,這口月復之欲……唉,他莫非以為自己還是那個錦衣玉食、僕佣成群的侯爺?
看起來,他還不如自己的乖女兒。
自己的女兒嘛,有什麼不能問的?
他飲了口女兒給倒的茶,好像也沒他想像中的那麼難以入口,于是把心底那點疑惑說了出來,「你怎麼會想到給你五叔送藥?」
「爹不信我?」
「爹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想不通。」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壓在一塊,留出小小的縫隙。
「爹是指大房甚少和五房打交道,為何我卻在這節骨眼花了大錢替五叔抓藥嗎?」她的聲音雖輕,卻奇異的讓人听了感覺其中自有一股力量。
「也算是。」
「我希望五叔的身體能好起來,其實是因為我的私心。」
她語出驚人,讓旁人忍不住想繼續听下去。
「咱們家說穿了就剩下兩房人,庶弟還小,我又是女子,姨娘們……都是後院婦人,家里就爹和五叔兩個男子,五叔的身體要是能更健康些,就算什麼都不做,照看著家里,也不會拖了爹的後腿。」
曉修羅震驚得無與倫比,還有難以言喻的感動。女兒這是已經在為將來打算了?以前那個只會替他招事惹事、任性又妄為的小姑娘好像一夜間就長大了。
他多希望她一直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勇往直前,可惜,當爹的他罩不住,迫使一個嬌女敕女敕的小姑娘得成長擔起這些。
曉修羅還是模了模曉星星的頭,聲音里再沒有任何疑問。「那神醫晏平生的手劄,真有?」
「爹要看嗎?」
「不必了,爹又不懂醫……不過,能見識一番總是好的。」
「那我讓白露去箱子里找找,找到就給爹送去。」
看起來,今兒個夜里是不用睡了,得熬夜把那本手劄生出來。
她記得晏神醫為了母親的病情,曾在她家住了好一段時間,每回他寫藥方她都在身邊,對他的字跡有一定的熟悉度,只是事隔那麼久,她連對方的臉都記不起來了,要模仿出一模一樣的字來,恐怕得多想想了。
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
第五章 徐聞縣買宅子
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曉星星把兩張紙頭放到她爹面前。
映入曉修羅眼簾的是女兒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狗爬字,兩張薄薄的熟宣紙上只有三個方子,一味養元丸,一味保心丸,還有一味居然是有關婦科的保胎丸。
他氣笑了,優雅的胡子差點飛起來,放下筷子。「這就是神醫的手劄?」
這是殘本吧。
「不是,是女兒謄抄的藥方。」她直接搖頭,坦白的令人發指。「那手劄女兒撿到的時候已經很是破爛,也沒剩幾張紙,這些年沒什麼維護,我昨夜翻找的時候,它就直接爛在箱子里了,我想著爹說要看那份手劄,只好就記憶所及,把記得的藥方騰抄在這里,爹也知道女兒的字難看,您將就著瞧上一眼就好,別傷了眼。」
侯府是什麼人家,對孩子的學習只有更加用心,更願意花錢,可惜,曉家這一代子嗣不旺,也就曉星星一個嫡女、曉銀河一個庶子,曉修羅的確從小就專門請先生來授課教導他們,女子琴棋書畫詩酒花,三從四德禮儀等等,男子讀書識字、騎射武功都沒有落下,可惜的是曉星星從沒把心放在學習上面,三天捕魚,兩天曬網,一心撲在玩樂上,不學無術,不知氣走了多少夫子。
一個整天玩樂、一上課就打瞌睡的學生,誰敢巴望她能有一手好字?
現在的曉星星的確是能寫一手好字,而且還能左右開弓,但是她不覺得現在是能把寫字功力顯現出來的時刻,適時的藏拙是必須的。
至于琴棋書畫詩酒花和那些世家禮儀,能糊弄人就是了。
曉修羅看了眼嘻皮笑臉的女兒。「罷了、罷了,神醫也不知作古多久了,真有藥方傳下來也早爛光了,也虧你記性好,還記得其中三個藥方,辛苦你了。」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曉星星揚著笑臉。
不過曉修羅心里仍有疑問,女兒向來不學無術,正經讀書沒耐性,她又是怎麼知道那爛光了的紙頭上面寫的是神醫真跡的?
曉星星完全看出她爹眼底的疑惑,不由得扶額。「爹,女兒雖然不懂醫術,可府里不還有府醫嗎,我會問啊,這能假嗎?」
原主也不過是因為好玩,隨便抄個方子去問他們,雖然對她的字跡不忍直視,可也把他們激動壞了,直問她這方子是哪里來的?
連府醫都看出方子里的門道,這還假得了?
自然啦,依照當時的曉星星所想,她哪里知道晏平生是誰?只覺得這幾樣方子看著不普通,便留了下來。
留下是留下了,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完全不上心,扔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便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後了。
要不是白露收拾行李的時候拿著那兩張紙頭過來問她,現在的曉星星也不會知道府里居然有這麼不得了的東西,這才把故人的東西給壓在了箱底,想說等到了雷州再去整理。
養元丸的效果果然不同凡響,那玉瓶的藥才吃了一半曉修齊竟然可以起身自己進食了,消息傳到曉星星耳里,她可以確定那養元丸的確是好東西。
曉修羅想著坐馬車只要按部就班的趕路,應該對曉修齊的身體沒有大礙,于是車隊在芙蓉城休整小半旬後又啟程了。
臨行前曉星星又去回春堂請老大夫配制了一瓶養元丸帶走。
徐聞縣是個離京城八百里的縣城,它還是個沿海城市,與雷州接壤,也就是說他們距離齊康也就百里不到的路程。
這時,二月已經過去,三月的縣城外滿目蒼翠,除了水田里綠油油的秧苗,最令人垂涎的是一片菠蘿海,眼下正值菠蘿的成熟季節,那一個個金黃色的菠蘿布滿青綠色的大地,正探頭探腦的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車窗外,一會兒是甘蔗海,一會是芒果海,顏色也綠得各有不同,有的黛青,有的翠碧,有的還帶著一點點藍紫,曉家的馬車就像綠色里突兀的顏色,出沒在綠色的海洋里。
「大姑娘,您快嘗嘗,可甜了這菠蘿。」白露端上一盤蜜汁一樣顏色的切塊菠蘿,馬車的空間里立即飄蕩著清香。
一望無際的菠蘿田,哪能不買來解解讒,帶在路上想吃的時候就能切一個來吃,又不怕壞,所以曉星星吩咐了美貌去向果農買了幾窶的菠蘿。
「可給老爺和大家都送過去了?」曉星星用叉子叉了一塊往嘴里放,嗯,帶著菠蘿特有氣味的果香沿著喉嚨進入月復中,雖然沒有冰鎮過,仍讓人想一口接著一口。
「都送了。」白露道。
「你們也下去嘗嘗,松快松快,不用在這里侍候了。」
進了縣城,斑駁的城牆,古樸的門樓,「徐聞縣」三個字就這麼闖進了一行人的視線。
兩側街道熱鬧了起來,來往行人衣衫整齊,街道也是干淨清爽,什麼鋪子都有,小攤販們都面上帶著笑,想來日子過得不錯。
也是,因為旅途無聊,曉星星每到一處都會讓美貌去買各地的縣志來看,所以她對徐聞縣的地理位置也有些粗略的了解,除了知道此處是燕蕩朝最南方的縣城,還知道這里有個海港,許多船舶會在這里停靠,補充淡水和食物,是個四通八達、兵家駐防和商旅往來的要地。
「爹,我們在湛江這里休息個幾日吧。」在客棧安頓好,曉星星便提出了這要求。
又靠山,又有海,能在這里住下應該不壞。
「趕一趕,咱們明天就能到雷州了,在這里歇歇腳可以,休息幾日就不用了吧?」
對女兒曉修羅一貫的沒什麼脾氣,他已經著人送信給族長,讓他派族人先把祖宅整理起來,他們不日就會抵達,只是一接觸到女兒水靈靈又帶祈求的眼光,就好像小貓瞄嚙叫撒嬌的模樣——
呃,耽誤就耽誤吧,反正山高水遠,路上耽擱就耽擱了,現在的他也不是什麼要人,想來不會有人介意他早歸還是晚歸的。
曉星星也曉得她爹急著要回齊康,那個她毫無印象的地方畢竟是曉氏一族的發源地,人想回歸根本,再理所當然不過。
見慣了京城的花紅柳綠,這徐聞縣老實說樸素了點,但是這並不妨礙曉星星喜愛它的程度。
「爹,一直趕路好煩,我想在這里休息幾天看看心情會不會好一些。」說這種話的她又是那個任性和一意孤行重疊了的大姑娘曉星星了。
客棧大堂中所有的人都用一致的眼光瞧著曉星星。
這是毛病又犯了嗎?
「這樣啊,心情不好是大事,要不去逛逛街,興許就能解悶了,身上還有銀子嗎?去帳房支……不,爹這里有。」曉修羅說完就要去掏錢,當了半輩子的侯爺,有些習慣一下還改不過來,身邊要帶著錢袋這件事便是。
「銀子我有。」她無奈的听著她爹的建議,眼光無意識的四處打量,看著看著,視線就落到庶弟曉銀河的身上。
曉銀河今年十二歲,還是總角之年,比起旁人家十二歲的孩子要顯得文弱些,氣質上看起來倒與曉修羅有幾分相似,畢竟他爹可是當朝的美男子,丁氏容貌也不差,兩兩加乘,兒子又會差到哪去?
但是讓曉星星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曉銀河眼里那很是隱晦的羨慕。
她心中一動。
身為庶子的他因為生母是姨娘,就算他如今是曉府唯一的男丁也沒有受到多少關注,畢竟有曉星星這樣獨一無二的長姊,不被她時不時的打壓欺負就很好了,他哪還敢想著可以親近親爹和長姊一爭長短?
「銀哥兒也想和姊姊逛街去嗎?」她隨嘴一問。
曉銀河本來黯淡的眸子閃迸出亮光,他還沒說話,卻叫丁氏一把摟住,把他往身邊帶,護犢之情意味濃厚。
「謝謝大姑娘的好意,少爺就不去給您添麻煩了。」
曉星星眉尖微蹙。「我問的又不是你。」
丁氏一噎。
曉星星看向不聲不響,垂下眼睫,抿起嘴了的庶弟。「要去不?要去就跟上來!」
曉銀河捏了捏小拳頭,轉向丁氏。「姨娘,我想去。」
丁氏瞧了曉修羅一眼,放開了手,眼睜睜的看著兒子小臉漾起光亮的小跑到曉星星身邊,昂起頭來看著他那從來不與他親近的嫡姊,心中滋味難辨。
曉星星帶著庶弟出了客棧,身邊跟著兩個丫鬟。
這座天之涯、地之南的古城沐浴著徐徐的暖風,盡管三月的天空沒有雲也沒有出太陽,也還沒看到大海的蔚藍,但是處處可見鵝黃鵝黃的蘆薈花,隨處種在街道、鋪子或是人家的院子旁邊。
曉星星穿梭在人流和街道中,平靜而沉默。
彷佛,她也曾經和一個人在蒙蒙的雨季里撐著傘,手牽著手走在長街斑駁的青石道上,她怕腳下的繡鞋弄髒,遇到水窪便拉著男人的衣袖賴著不走了。
撐傘的男人微微抬起弧度優美的下顎,修長的手把傘交給了那有著狹長鳳目的姑娘,把她背上了肩頭,坦蕩蕩的,悠然自若,完全沒把那些躲在鋪面前避雨的行人眼光當回事,嘴角著笑意的背她走過整條長街,就像素來做慣了一般。
姑娘趴在他背上笑得很開心,因為她收獲了無數大小媳婦羨慕忌妒,恨不得在她身上挖出洞來的眼神。
「淘氣。」他後面像是有眼楮。
「讓她們忌妒我有一個好未婚夫。」她仍神清氣爽。
是幻覺嗎?曉星星搖掉腦海里那些太過甜蜜的景象。
自從在芙蓉城作過一場不算春夢的夢以後,這一路不管怎麼睡再沒有夢來干擾,總能一覺到天明,這會兒,那夢中的男子又突兀的跳出來,且兩人的關系似乎在未成親之前,莫非她病了?還是這陣子趕路累著了?又莫非是思春,想男人了?
猛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想什麼呢!
如此安靜的曉星星不是曉銀河認知里的嫡姊,可哪里不一樣他一下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他鮮少和這位姊姊打交道,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改善這種情況,不過曉星星也發現自己太冷淡,忽略了小庶弟。
恍然間,瞥見一名老人叫賣糖畫,一根根壓著木條棒,民間故事里的人物和傳奇里的神獸猛禽,栩栩如生的插在推車上的草木棒上,日光下晶瑩閃爍,煞是誘人。
曉星星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銀哥兒要吃糖畫嗎?挑一個喜歡的。」
曉銀河沉默了半晌,伸手挑了根龍騰虎嘯。「多謝姊姊。」
「不謝,你喜歡就好。」曉星星又挑了根玉兔搗藥和喜鵲登枝給了美貌和白露。對這種非常甜的東西白露沒什麼特別喜好,但是被人惦記總是令人歡喜的,一起和美貌
向曉星星道了謝。
「姊姊,我能不能買幾本書?」曉銀河弱弱的說道,其實心里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
「書籍分很多種,你要游記、話本子,還是純粹用來打發時間的閑書?」喜歡看書,這倒是好習慣,書本向來是可以陪伴人一生的好東西。
曉銀河突然漲紅了小臉蛋。「我可以自己去書鋪挑嗎?」
「當然沒問題!」也是,書本不自己挑怎麼會知道喜歡的是哪一本。
一行人直奔書鋪,半個時辰後幾人又出來了,除了美貌手里拎著幾本曉星星閑時打發時間用的志怪和話本,曉銀河的手里也捧著幾冊厚沉沉的經史典籍。
「讓白露替你拿著吧。」那些書看著怪沉的,曉星星可沒想庶弟叫這幾本可以拿來當磚頭用的書籍累著了。
也不是說她對曉銀河多有感情,她只是本著照顧弱小的態度,再說也不是她拿。曉銀河本來帶些文弱的臉蛋這時紅撲撲的,還有著稚氣的眼眸像揉進了滿天的碎星子。
「我可以的。」
曉星星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這些硬邦邦的書,還都是有關科舉進取的磚頭書。「你這麼喜歡讀書,打算念到什麼地步?」
曉銀河有些沮喪,「咱們家現在還有錢讓我讀書嗎?」
「為什麼不讀,讀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要真的喜歡,又怎麼能半途而廢?等咱們安定下來,我就讓爹替你找個好先生。」
依照他們家現在的能力,要供個讀書人出來,應該還不是大問題。
曉銀河欣喜萬分,神情高興的好像撿到錢。「我一定會好好念書的。」
「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念書念到什麼程度?」
曉銀河撓了撓頭,然後挺起小胸脯。「我想考功名,想當比父親還要厲害的官。」
曉星星「喲」了聲,贊道︰「好,有志氣!」
她這弟弟在學習的時候讀書認字就比原主刻苦,從不缺課,不像她完全沒當回事,時不時還找一堆借口蹺課,肚子疼腰疼頭疼,能不去看先生那恨鐵不成鋼的臉就絕對不去,外面的世界可比先生的臉精彩多了。
得了曉星星的夸獎,曉銀河雙眼簡直可以放光。
曉星星也不勉強他繼續逛街。「白露,你先陪著少爺回客棧,我帶著美貌去那邊的綢緞鋪逛一逛,晚上我們在客棧踫面。」
曉銀河很識趣的點頭,也沒有堅持要跟曉星星繼續逛街。
買這些書他花了姊姊不少銀子,姊姊說了,他要是把這些書拿來墊枕頭,就要如數把買書的銀子還給她,要是認真把書讀了,由她考核過,下次還帶他出來玩,現在更說只要家里安頓下來,就會替他找先生,他要趕快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姨娘,姨娘應該也會很高興的。所以,他心滿意足的露出可愛笑容,揮手向曉星星道再見,由著白露陪同著回客棧,迫不及待要回去炫耀這些書本了。
支走了曉銀河和白露,曉星星並沒有去逛綢緞鋪,而是沿著熱鬧的街市,看著十里八鄉村民帶過來的山貨、特產,踩著紅土路悠悠的晃了過去,一路全是各種可供歇腳的茶攤、面食攤。
她走著走著,即便是熱熱鬧鬧的街市也能隱約听見海濤拍打堤岸的浪潮聲,可見街市和港口碼頭相距不會太遠。
也不知是走岔路還是怎地,沒能見著灣口和碼頭,卻來到了城南。
這里是住宅區,看著小門小戶,倒是各自都有一塊庭院,或大或小,或植花種草,或滿庭綠蔭,十分的靜謐,別說雞犬聲,就連婦人隔著籬笆東家長西家短的嗓子都沒有。又往前走了百來步,屋舍少了,環境越發的清幽,美貌攔住自家姑娘的去路。
「姑娘,咱們還是往回走吧。」
她身為曉家大姑娘的得力大丫鬟,跟著姑娘逛遍整個京城,哪些地界安全無虞,哪些昔晁處得小心謹慎,提高警覺,那敏感度她還是有的。
這徐聞縣對她和姑娘來說都是陌生的地方,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不要亂跑的好,萬一又惹出事來……呸,她說什麼呢?烏鴉嘴。
曉星星輕輕頷首。「嗯,回去吧。」
一抬眼,左邊門面不大的宅子木門上貼了張紅紙,寫了個售字,不過顯然貼紙的日子不短,經過風吹雨打,紙上的字已經褪了顏色,曉星星靜靜的站定。
不知為什麼,美貌有些不好的預感。
曉星星抬眼。「去敲門。」
這是一間十分低調的院子,主家內院木質的長廊四面臨窗,烏黑的瓦脊除了五脊六獸,還有鴟尾,通常普通人家是不會有這些東西的。
光禿禿的大院子沒有任何綠色植被,靠著高高的圍牆,只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梧桐樹,可都三月天了,梧桐樹的枝桂長得探過了隔壁人家的圍牆,只可惜仍是光溜溜的枝干,只有幾片枯黃的葉子,要掉不掉的,看著應該是枯死了。
內室里,男子臨著窗,半躺在玉雕的長榻上,皮膚白皙、雅極俊極,一頭黑瀑般的長發有一半披在榻下,雙目微闔,卻仍叫人看得出來眉目間的冰霜酷寒,精瘦又不失健碩的身軀穿著一襲家常的暗金墨色直襯,地上散著兩卷書和玉骨扇,看似在養神小憩,又似在沉思。屋子里靜悄悄的,就好像無人的世界那麼安靜,唯有舒卷著蘭草的長幾上白澤獸小香爐散發著裊裊的安神香。
一點征兆也沒有的,先是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滑過男人耳邊,接著爭相擠出枝栩的枝葉浮出了淺淺的綠,風吹過來,便能听見嘩啦的聲響。
這聲響,令屋里的男子睜開了風華絕代的雙眼,那眼黑沉沉的,帶著無以名狀的生人勿近氣息。
隨著那一樹的梧桐葉從女敕綠到淡綠,由淡綠到翠綠,再由翠綠到深綠,再到翠冠滿頂,郁郁蔥蔥,挨挨蹭蹭,層層疊疊,瞬間撐起了遮天蔽日的綠帳篷。
這樣還沒完,那些綠油油的葉子開始在枝頭嘩啦嘩啦的作響,樹枝揮過來劃過去,好像在吟唱,在歡欣鼓舞,在手舞足蹈,熱烈得叫人起疑。
而這時,一絲風也無。
男子先起身,赤足走出了內室,雙手握住長廊上的玉欄桿。
「諦听!」他喊,聲音听不出情緒。
一個看不出年紀、面目桀驚的男子,穿著白雪紅紋衣由暗處閃身出來,躬身低聲,「主子。」
元璧指著梧桐樹,「它在說話,告訴我它說了什麼?」
男子略帶為難,「主子,這草木之語,屬下不內行啊……」
他堂堂一只諦听神獸,能照監善惡,能察听賢愚,擁有坐地听八百,臥耳听三千的神能,不管魚蟲天仙地仙人仙鬼仙,只要他想都能听見他們說的話。
好吧,就算現在為了報恩跟著主子下凡,變成一個不太靈光的神獸,可也不能污蔑了神格!
唯獨對植物不行,這是他的硬傷。
現場有著短暫的沉默。
完了完了,主子皺眉了……
完了完了,主子變臉了……
完了完了,主子的手抬起來了……
「屬下試試!」男子苦著臉走向梧桐樹,伸出大掌貼著梧桐,語帶抱怨,「你都幾百年沒動靜了,這會兒是回光返照還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梧桐樹沒有回應他,仍舊沙沙沙的翻動著葉子,對于諦听的詢問,壓根不理。
「別這樣,咱們雖然一向沒什麼交情,我受主子吩咐,咱們打個商量,你呢,給點臉面,別讓我交不了差,你可別忘了,日常要不是我還記得給你澆水除蟲,你早叫天雷給劈了,哪能活到現在?」
諦听壓著眉,繃著臉,半晌,偷偷抬眼看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他身邊的主子,主子這會兒臉上雖然帶著淡笑,可這笑莫名就像把刀子,看得人身上發涼。
「主子。」您的氣場可不可以稍微收斂一些些,小人撐不住呀!
「說。」元璧完全無視于諦听的哀號。
「它嫌我吵,好像有什麼它熟悉的故人來了,沒空搭理我。」身為能穿梭六道、听聞眾生苦難的神獸,這棵老不死的臭樹連鳥都不鳥他一下。
元璧看著老梧桐明顯到讓人無法忽略的姿態,它正彎著腰,試圖把自己的枝極甚至樹干往圍牆外那空宅某處伸展過去。
他沒去管諦听還想說些什麼,訣動,心隨意念,身形霎時憑空消失。
諦听大驚,「主子,您等等我……」
他閃身,追了過去。
此時的曉星星已經由受托看宅子的看門人領著大致把這三進的院子看了一遍。這宅子與一般的四合院沒什麼不同,進門照壁,前院有著左右對稱的東西廂房,進了二門,上了回廊是內院,又分小回字型的左右小跨院,在兩進後院的基礎上還有個後罩房。
這宅子就是很普通的三進宅子,沒有以前侯府的一半大。
住過侯府那氣派又堂皇的大宅院,按理說曉星星怎麼會看上這樣的小宅院,偏偏她覺得這里極好,三進的宅子,十幾口人住不多不少剛剛好。
比較令她驚喜的是後罩房的後門出去便是一望無際的獨立白沙灣,而且用圍牆砌起來。
海灘連綿,沙白浪細,細貝小蟹和寄生物,海天一色,鷗鳥低空鳴飛,海風撲面,凡俗的塵囂盡滌。
估計為了防止海風和保護宅子主人的隱私,還將沙灘與宅子用椰子林和門隔開,這樣就算出海的人看到了也看不見宅子里的情形。
「大姑娘?」奔下石階的美貌一輩子沒看過海,揉著以為眼花了的眼楮,要不是那管事還瞅著,早甩月兌鞋子先沖進海里再說了。
曉星星果斷的問那看門人,「不二價三百兩銀子?」
睜著老眼昏花的濁眼,他堅定的點頭。
主家不喜這宅子臨海,說咸水味過大,屋里的家具又壞得快,全家早搬往別處去了,僅留一人顧著這空宅,大門的紅紙貼了又撕,撕了又貼,始終找不到買家。
這一片區域皆是徐聞的富商所住,別看地方小,價錢著實不便宜,因為靠著縣衙,治安良好,又面向大海,每座宅子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立沙灘,或大或小,這間宅子雖然只有三進,但因為這片圈著的沙灘有百里這麼寬,所以價錢一直下不來。
多數的人買房看房為的是要住,海灘雖然漂亮卻不頂用,便一直空置至今了。
他沒想到這主家百般嫌棄的老宅落在曉星星眼里,卻是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別的不說,那片無垠的海灣就值那個價了。
不過,買東西哪有不砍價的,曉星星伸出兩根指頭。「兩百兩銀子。」
「欺不了您的姑娘,要不您回去領家中大人來看,一定不會覺得小老兒是漫天開價,這宅子加上後面那方圓百里的沙灘,只要您三百兩銀子,這個價真的不貴。」老頭兒攙著沒剩幾根眉的眉毛,嘶了聲的說道。
他為了鼓吹還把這片海域做了很仔細的說明,這片海發源于鑒江,鑒江而下,由曹江、小東江匯入若干支流,構成整個樹枝狀的水系,鑒江以下便是這湛江,也就是說這鑒江是湛江的母親河。
「兩百五十兩。」曉星星不為所動,咬定一口價。
以前橫行京城,把人傻錢多發揮到淋灕盡致的曉大姑娘,這一路走來深有體悟,不說那些貧窮村鎮補丁疊著補丁的村民,也不說那些面黃肌瘦、為了一文錢打得頭破血流的乞丐,這徐聞縣一個離京城幾乎上千里的小縣的物價,她多少心里是有個底的。
這里的百姓一生的積蓄也許不到二十兩,幾百兩銀子在許多人眼里根本就是天文數字。
就算是徐聞縣里最殷實的人家,一口氣要拿出幾百兩的銀子來,一下也不知道湊不湊得出來,就算湊得出來,恐怕未來的日子也要縮衣節食許久。
活該這開價三百兩銀的宅子賣不出去,美貌撇嘴。
「你這宅子要不是咱們家姑娘看上眼,你外頭那紅紙條就算貼爛了也不會再有人來看你的房,你愛賣不賣!整個縣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賣房。」
美貌向來以犀利見長,一開口就捅得那老頭心窩痛。
這宅子他整整賣了三年,主家已經放話,他再賣不出去就要叫他滾蛋了。
他咬牙,「兩百五十兩就兩百五十兩,」
雖然在把宅子賣出去和賣出去的價錢差強人意這兩個選擇上,他都要挨主家的罵,但是,三年沒人要的空宅子能有個眼瞎的肯出大錢買去,說什麼都是賣了劃算。
曉星星笑嘻嘻的說了兩句好話,把他哄得臉色好看了許多,這下不是連去衙門辦過戶手續的銀錢都由賣方付了嗎?
兩人很快寫了契約,至于銀錢,美貌身上本來就帶著要買胭脂水粉的銀票,胭脂水粉沒著落,大姑娘卻買了間宅子,看曉星星正在興頭上,她沒敢勸,只是有些不安的說︰「姑娘,買院子這種大事,要不要先回去和老爺商量一下?」
曉星星沒應她,說的是別的事。「你就和周伯去牙行請個牙人當公證人,一並去衙門把這件事給辦妥了,其他的事我自有計較。」
「姑娘交代婢子的事情哪次辦差過,包在婢子身上!」美貌拍胸脯和那姓周的看門人去了衙門。
第六章 鄰居竟是熟面孔
空落落的宅院,曉星星也沒在怕,因為是空了許久的宅子,園子別說整理,沒有荒煙蔓草,腳沒處下,已經算是可以了。
來到後院的牆根處,看見了一棵從隔壁院子探過頭來的梧桐樹,青綠色的樹木高大挺拔,曉星星昂起頭來,只能看見它枝葉茂盛,葉片大得像荷葉一樣,重重疊疊的掛著,正可勁的伸展著枝桂和那心型般的葉子朝她伸過來。
嚇!她下意識倒退兩步,以為自己眼花。
還真是,梧桐可不是什麼攀藤植物,哪可能朝著她過來?
那葉子乍看青翠可喜,可曉星星仔細一瞧,那脈絡分明的梧桐葉遍布老瘢,她以指尖踫了踫那心型的葉子。
「,你病了耶。」
葉片嘩啦啦的像在低語般。
「你是說,你認識我,見到我高興?」
梧桐葉窸窸窣窣。
「可你病得不輕呢。」
曉星星看著它覆蓋住自己手背的葉子,忍不住用指尖輕揉了一下它,這一揉,只覺得自己的體內忽然涌起一股小而無形的透明力量,透過指尖傳遞到了梧桐葉上,那葉子也像海綿般瞬間將她給予的靈力吸收殆盡。
曉星星愣住。這是異能嗎?她哪來的靈力?
翻看那幾片葉子,白瘢仍在。
因為不信,她比方才還要專注了幾分,指尖果然仍有汨汨如清泉還泛著銀光的靈力注入梧桐葉的葉片里。
她听見了梧桐樹幾近舒服的喟嘆。
宛如幻影般,閉著眼的曉星星瞧見了她與這棵梧桐樹的過往,那時的她還是綁著雙螺髻的小姑娘,就圍著它轉,趴在它身上午歇、吃零食、賞風景、發呆、看書,甚至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女兒心事都會毫無保留的向它傾訴,它陪著她不知度過多少流光歲月。
似真似假,似幻似夢,曉星星有些眼濕,那些年少天真那麼的真實無憂,她把臉貼在了梧桐的枝昶上,默默的感受這一切。
而且,她還在這些如電似露的片段里看見她記憶中的父親和母親,她激動得眼眶含淚,嗚咽了。
他們原來真實存在過,不是她幻想出來的人物!
而她身上這股靈力,難道是因為一連幾次作了那些讓人難以言喻的夢所致?擁有這樣的靈力到底是好是壞?她看著自己的指頭怔了許久。
這些都落在隱身茂密樹叢中的元璧眼中。
至于諦听,他躲得更遠了。
侍候元璧多年,主子的秉性,諦听和黃泉都知道,平常看著脾氣好的人,一旦正經起來,絕對是一板一眼,所以他就算跟著來了,卻是很有眼力退得遠遠的,免得被無辜波及。
元璧眼中異色連連,卻連眨都沒眨,就怕哪個霎時自己會錯過了什麼。
當曉星星心底那不能自已的激動過去,睜開眼楮便看見樹葉上肉眼可見的白瘢逐漸消失,她就知道這棵老樹應該還能繼續在這片土地活上好一段時日了。
對于自己無心插柳啟發這份異能,能和植物對話,還能幫助它們,她覺得很值,很開心,至于那些吉光片羽的景象,不管是真是幻覺,她還懷抱著疑慮,「那些個都是你過往的記憶嗎?」
樹葉晃動,最低矮的枝極綻放出一小簇細細小小的、淡黃顏色的小花,樸素而嬌女敕。
看著唯一一小簇的小花,曉星星不敢置信的說道︰「這是要送我的禮物?」
語音剛落,咦,她驀地瞳孔一縮,她她她沒看錯的話,老梧桐又動了……它伸長另一根枝栩上重重疊疊的綠色大掌,把她托上了最濃密、最粗壯、最舒適的那根枝干上。
爬樹掏鳥窩這種事,她印象中小時候沒少干過,雖然老梧桐突如其來的將她送上樹,讓沒心理準備的她有些忐忑,但是當雙腳穩穩踩著大雙岔樹干的時候,心里卻沒有半點害怕的感覺,反而,有種……有種曾經「棲息」在這里的熟悉感。
因為站得高,透過層層綠葉,她四處眺望,覺得舒暢得很,不想這胡亂一望,望進了一雙宛如寒潭般的眼里。
不會吧,這人怎麼會在這里?她立即反應過來,他就住在她家隔壁?
再往下望看老樹根的所在處,這棵樹居然是人家院子里栽的樹。
還真有緣,不,冤家路窄。
他剛剛沒看到老樹展現的神蹟吧?要是看見還能那麼無動于衷的背著手站在樹下嗎?
「曉姑娘。」是元璧先開的口。
「我不知道這是公子家的樹,因為它探過牆,我就順勢爬了過來。」
這男人的樣子太好認,應該說是有令人過目不忘的好皮相,舉凡見過他的人,想忘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記得他自報過姓氏,姓元。
元璧朝上伸出修長優美的手臂,示意她下來,他會接著她。
既然爬人家的樹被主人撞見了,是有點丟臉啦,不過也沒什麼,把事情說開,應該就沒事了吧?
他總不會因為一碗粥要了他一千兩銀子,最後許下承諾要替自己辦件事的過去,還不爽的記恨自己吧。
她手腳並用,俐落的下了樹,拍拍在樹干上蹭了不少塵灰的雙手,微微的屈了膝,厚著臉皮說道︰「沒想到在這里踫到元公子,好生意外。」
「隔壁的宅子荒廢了多年,曉姑娘怎麼會從那處過來?」元璧僵硬的收回人家視而不見的手臂,神情出奇的嚴肅,嚴肅到他身上無意散發出來的氣場都能讓人抖上一抖。
自認粗線條的曉星星也感覺到四周的溫度下降了幾許,她搓了下冒雞皮疙瘩的手臂。這是什麼情形?
畢竟茶棚見的那一面,除了知道他長得俊、體格不錯、氣場大一點……不,其實不是這樣,她被吸引的是他那孑然而獨立的孤寂之態。
總覺得他好像立在無名的山巔,四顧蒼茫,身邊卻沒有哪個人可以和他一起仰望還是低瞰。
元璧見她四處打量的好奇眼光,欲言又止的復雜情緒很快收斂,就像他只是不經意發現有人爬了他家的牆那樣。
茶棚不確定的試探,讓他以為兩人此生不會再有交集,至于欠她的那一件事,他不是那等說話不算話的人,找到適時的機會再還上就是了。
他以為自己堅若磐石,不再為那些外在的情緒所干擾,但是以為不會再有見面機會的人冷不防的出現,並且用靈力治好了老梧桐的白瘢癥和渾身病痛,讓它回春了。
讓他不解的是,認了主的梧桐沒有錯認自己主子的道理,排山倒海而來的不理智讓他迷惑了。
明明不是那個人,為什麼又覺得她似曾相識?
她仍然帶著笑,眉下一對美目波光瀲灩,天真嬌憨,旁人一看就覺得她的心思幾乎能一覽無遺,那樣澄澈明淨的眼神和有著一雙狹長鳳目的她很不一樣……
元璧陷入了一瞬的迷思里。
可電光石火間,他被什麼觸動。
當他還在徒勞的撈取水中月的時候,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個人只有一世好活,就算三魂重聚,七魄再生,投胎轉世後便是另外一個人了,重新投胎的小棉花在人間不只會改了鄉音容貌、出身,甚至記憶都有可能被抹滅,所以怎麼可能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又怎麼能以為她還是以前熟識的那個她?連他留在她身上的心,或許也隨之變化。
他自負的以為就算隔著千山萬水自己也能一眼認出他的妻,或者說,便是隔著千山萬水、千年萬年,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的想法只是自己一頭熱。
一個勁的憑著舊時的記憶尋找熟悉的過去,活該無法遂心所願,活該他繞了好大一個圈子仍無法遂心所願。
原來蠢的是自己!
他豁然開朗,把以往的糾結給遠遠拋開了,現在,為時不晚。
植物在某些方面的直覺比人還要敏銳,既然老梧桐認了她,他要不要換個角度試著去看看這個她到底是誰?
「我一時手癢,剛剛買下隔壁宅子。」曉星星有些干巴巴的說。
「倒是曉大姑娘會做的事。」元璧被她的聲音喚回神智,莫名的有些想笑。
曉星星一怔,渾身尖利的刺頓時豎起來。「你又對我知道多少,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可沒有熟到能讓你評論我的地步。」
這樣的話委實尖利了些,但這里不是她過去能為所欲為的京城,她不小心不行。
「雖然你我並不相熟,但曉大姑娘之事在下也是有所耳聞。」
「你認識我?還是你調我?」
「我行事一向小心。」他半分不惱。
她抿著櫻唇,不說話了,半晌才道︰「你不會想告訴我來喝那碗粥也是經過層層算計吧?」
這人該說心思深沉績密,還是她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不管是哪一種,她對這種人向來敬而遠之。
她腦袋沒有別人好,心思沒有別人靈敏,和這種人一起得時刻小心提防著了他的道,總之,還是離遠一點的好。
就算不幸做了鄰居,將來少來往就是了。
雖然曉星星隱藏得很好,元璧還是看出來小姑娘不高興了,他從不對人解釋什麼的,但是想了下,他解釋了。
「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元某這麼做雖然有些不道地,卻也在情理之內,至于那碗粥真的只是踫巧,只不過姑娘的手藝還真不怎樣。」他三言兩語把這事揭過去了。
「元公子真是坦白。」
「說謊太麻煩,元某不屑為之。」
「我和元公子不同的地方在于,我沒有無端去調查別人身家的習慣,元公子癖好真是特別。」她的眸子熠熠生輝,微微抬起白皙下巴,就算懊惱也不會故作姿態表示大度,而是明白露出「本姑娘不高興你這麼做,就算你理由充分,我還是不高興」的樣子。
「要不,我讓你調查可好?」元璧的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靜靜的看著她,看出了她那點小心思。
「我還挺忙的,沒這麼無聊去調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這樣啊!」元璧言下甚至有幾分失望,「曉姑娘方才說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不過這一回再見,可以算是熟人了吧?」
人家都這麼好聲好氣了,況且她剛剛還那麼無理的詰問人家,要道歉嗎?自己太莽撞了,若是不道歉,人家會以為自家的教養不好,怪到阿爹身上,給阿爹抹黑了。
元璧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髻上。
她的頭發生得極好,濃黑順滑,像匹上好的墨色錦緞,只簡單挽個垂髻分肖髻,只是這好看的頭發只插著兩根小小的珠花簪子,雖說好看極了,卻總覺得少了什麼。
他緩步走向前,衣袂翩然,隨意的伸手將梧桐樹上那簇小花摘下,看了眼,簪上曉星星的發間。
曉星星全身僵硬,方才還想致歉的心思一掃而光,這是登徒子行徑!她動手便想把發髻上的花拿下來。
「別拿,你戴著好看,就當我的賠禮。」比起茶棚那個初見就張牙舞爪的小姑娘,這有些呆萌又眉眼精致的姑娘可愛多了。
「君子動口不動手,下次就別怪我廢掉你的爪子了!」她擺出女霸王的嘴臉。
元璧額角略抽,「姑娘是那等可以任人隨意調戲的嗎?」
她威武的昂起白皙的下巴,「也對,誰敢不帶眼珠子出門,我會先折了他的腿再說。」
一直以來,不論她或原主,對于那些不長眼,以為她嬌弱可欺的紈褲她都是從不留情面的,想佔她便宜,先過了她的拳頭這關再說。
「幸好姑娘只威脅要打掉元某的手,沒說要折了我的腿。」爽朗的語氣,卻帶著讓人說不出的莞爾。
「油嘴滑舌!」曉大姑娘不領情。
「元某並非故意要打探姑娘的底細,那日在官道茶棚,手下的人與你家雇請鑼師聊了幾句,在下才得知你曉府大姑娘的身分,若有得罪,還請見諒。」
曉星星這下更覺無地自容了,這男人太大度了,相較之下,她小氣的可鄙,她慎重的行了個福禮。
「我性子莽撞,多有言語上的沖撞,還請元公子見諒。」
這是盡釋前嫌了?
然而一牆之隔的隔壁卻傳來美貌的喊叫聲,一聲還比一聲淒厲——
「姑娘、姑娘您上哪去了?您要不見了,老爺會打斷我的腿的……」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哭號聲。
曉星星無奈的掏了掏耳朵。「待整頓妥當,改日再和家父過府來拜訪。」
「不回雷州了?」
「不回了。」
「這樣啊,那就不送了。」
「不,你還是送一下好了,我不知道貴府的大門在哪里。」她有些瞥扭,不過一息之前她還要脅人家要怎樣又怎樣,下一刻卻出糧了。
元璧嘴角著隱約的笑,由植滿松柏的小徑送曉星星出去了。
兩人的背影一消失在門廊處,本來一個人都沒有的角落忽地出現如同鬼魅的諦听和黃泉。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已經沒了人影,卻收不回眼光的主子,黃泉問道。
元家別院里,主子身邊就他們兩個,平日多由他跟著主子,他也不過出去辦一趟差,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別院居然多了個女子,他到底錯過了什麼?
「別問我,主子的事是你我可以妄議的嗎?」諦听可跛了。這事只有我知道,來問我、來問我啊!
黃泉卻無視諦听臉上偌大的笑臉,他心里嘀咕的是,自家冷漠到近乎無欲無求的主子,居然會送姑娘出門,還拿花送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他瞧了眼仍好好待在東方的日頭。
然後,那位姑娘,有點眼熟——啊啊啊,忽地,他一拍大腿,那姑娘就是曾被主子「非禮」過的那位——
那家人的目的地不是雷州嗎?怎麼會在徐聞落了腳?
他也不過去了一趟官驛傳遞書信,怎麼就錯過這麼多了?
從京城到徐聞,曉家人住的是客棧、野店,錯過宿頭,在野地里吃大鍋飯也是有的,早不再拘泥侯府那套男女分桌、姨娘不能上桌的規矩。
就連玉官和綺年經過最初的百般抗拒和膽顫心驚,到現在的平心以對,縱使還是等曉家人都落坐了才會在最下首的末座坐下,但畢竟是能同桌用飯了。
對此,身為一家之主的曉修羅倒是沒說什麼。
因為都是自家人,曉修羅包了雅間,氣色日日見好的曉修齊和姜氏也出來用飯,曉修羅見了還問了幾句,妥妥的兄友弟恭。
曉修羅覺得就算少了侯爺的頭餃和那些虛名,去掉了在所難免的失落感以後,這樣和樂的家庭生活也沒什麼不好。
曉星星用過了飯,漱口,用帕子擦了嘴,環顧眾人後宣布了一件大事。「爹,我今日出去逛街,買了一幢宅子。」
咦?曉修羅才剛把飯碗放下來,有一瞬間沒怎麼听明白女兒的話,下午見到雙手空空回來的女兒,心里才在嘀咕她什麼東西都沒買嗎?還夸贊了她一通。
吃飯的人也紛紛放下了碗筷。
就知道大姑娘出門一定沒好事,不過以前有侯府的銀錢做後盾,她出手闊綽,買什麼都不稀奇,但是現在……買宅子?
明明跨過縣城就能到老家了,她卻另置了宅子?
曉修羅瞧了眾人一眼。「你們要是用完了膳,就各自回房吧。」
作為曉氏一族如今的掌舵者,曉修羅本就有十足的威嚴,這一下冷了臉,即便是見過世
面的人也會有幾分膽寒,何況已經習慣他發號施令的眾人。這明顯是人家父女要關起門來說話了。
離席的丁氏手牽著曉銀河,他卻一下掙開了她的手,快步來到曉星星身邊,鄭重的說道︰「姊姊,你買了宅子,明天我也想去瞧瞧!」
「那明日我和爹去看宅子的時候再喚你一起。」她拉了下曉銀河的手。
「嗯。」他點頭,有些害羞的回到丁氏身邊,笑一笑,走了。
曉修羅吹胡子瞪眼楮。「這個孩子,你給他買個幾本書,一顆心就倒到你那邊去了。」
好像他這老子從來沒給他買過東西似的。
「小孩子是最純真的,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她本來也沒想過要和這庶弟有什麼交集,但是目前這個家,她爹除了她這個女兒,也沒個支應門庭的男丁,不,應該說,這可憐的中年美大叔是連女兒都沒有了。
如今的這個自己,她終于明白了,她確定自己換了一副軀殼,重生到曉星星這個前侯府嫡女的身上,但到底她的上一世是誰?
她也不糾結這個,但天生不信邪,白日她回到宅子,又拿宅子里的其他花樹試了又試,喂它們靈力倒很是歡喜,小小的植株在很短的時間就能長成她想要的模樣,但是想要像老梧桐那般與她心意相同就屬于強求了。
也就是說那棵老梧桐因為活過許多歲月,生出了靈性,才能與她心意相通,並不是所有的植物都能的。
「乖女兒,去把宅子退了吧。」曉修羅頭痛了,他不是毫無原則的慣著女兒嗎?瞧瞧,這慣出什麼來了!
「爹,我不想回齊康,我長那麼大,對那里一點記憶都沒有,我很喜歡徐聞,有好吃的水果,有山有水,就算只是個小縣城也壞不到哪去,我們就在這里住下吧?」
女兒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果然還在。曉修羅思及為人父的責任,不由得苦口婆心起來,「都說落地生根,咱們的族人都在齊康,就算這徐聞真的好,咱們人生地不熟的,要在這里扎根不容易。」
在曉修羅的觀念里家族便是故土,自己如今落魄了,不帶著家人投奔老家,能去哪里?回了老家好歹吃穿不愁,族人還能少了他們一碗飯吃嗎?
曉星星知道她爹不會這麼好說服,拿出平日磨纏父親的功夫。「爹,離開京城之前,我問過劉大管家和帳房,他們說咱們家京城那些鋪子和郊區的莊子不算,三代以來陸續在雷州和湛江都置了不少鋪子和土地,單單湛江這里就有十間鋪子,上好的水田不多,一頃地有余,鋪子和田地多是便宜租給了遠親族人,至于齊康就更多了,二十六間的鋪子店面,數不盡的良田莊子,其實我覺得我們回齊康也好,在徐聞住下也行,咱們把這兩處進項越來越少的鋪子收回來,經營得善的,咱們就收他一點利錢,也夠一家人的吃喝嚼用了。」
曉修羅半生身居高位,要銀子有銀子,平日是不必錨銖必較管這些營生的,就算已經到了得帶著一大家子遠離京城,他也沒想過要去把剩余的家財理一理。
他那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底氣在于他知道回了老家,族人不會不管他,畢竟曉家一房的根基都在那塊土地上,族人幾代都受惠于他們這一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壞能壞到哪里去?
曉修羅起先並沒有多專心听女兒分析,但是越听面色越凝然了,女兒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關注府里這些收益,還生了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在這小縣城買宅子,她這是經過深思熟慮做的決定吧?
對于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好啦,這句話用在這不是那麼的恰當,不過,他還是得潑女兒冷水,因為現實面是——
「咱們家沒一個懂做生意的。」
曉星星眼楮一轉,她爹這是有軟化的跡象嗎?她再接再厲,鐵杵磨成繡花針不是難事。
「爹,萬事起頭難,但是女兒相信事在人為,我們真把鋪子收回來,這麼大個縣城,難道還找不到一個能管帳的人,再不濟,咱們家不是還有五叔嗎?」
被姜氏攜扶著剛回到客房的曉修齊忽然打了個大噴嚏,嚇得姜氏眼皮子直跳。
「可是要緊?」
「沒事。」曉修齊道。這到底是誰惦記上他了?
第七章 城王千歲找上門
被女兒磨蹭半天,拿女兒沒轍的曉修羅第二日領著一家人,浩浩蕩蕩的去了甜水巷的宅子。
客棧服務再周到,畢竟不是自己的窩,對眾人來說能早一日搬進宅子里,求之不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全家人一起看宅子去了。
宅子買都買了,看也看了,要拿小縣城的眼光來看這宅院也算可以的了,于是不羅唆,這天下午曉家人就從客棧撤了出來,搬進還沒怎麼整理的宅子了。
由于馬車進不了巷子,于是曉星星讓鑼師們和車夫幫著把幾車的家當卸下來,用人力搬進宅子。
這動靜自然不小,不少院子都有人探出頭來看個究竟,有的干脆指指點點,只是震懾于他們不同于縣城的穿著,不知底細,也就無關痛癢的說了兩句閑話。
「看起來像是外地人。」
「瞧著雖然都是什物,那上頭的紋路可講究了,我看著不像咱們還是省城那邊的物件。」
「也是,你看那些個夫人的穿著,那手工……嘖嘖,也就手頭寬松,要不哪能說買宅子就買下的。」
結清了該給師的銀錢,另外包田仲照著曉星星吩咐又多了每人十兩的辛苦費。「這一路辛勞各位了。」
對曉星星來說,這些礁師就接他們這趟鎌,之後一路回京城,一切的花銷就得吃自己的了,再說,這一趟護送他們全家人過來,夜里該輪哨的、該搬重物的、該打獵的,他們沒少做,多給些辛苦費也是應當的。
頭沒想到不必把人送到雷州不說,除了說好該給的銀子,居然還有辛苦費,替眾瓖師們謝了他,這才走了。
「咳,這宅子多少銀子買的,爹補貼你一些吧。」曉修羅看家中女眷興高采烈的置放物件,把女兒叫到了一邊。要是被人知道這宅子是由女兒掏錢出來買下的,能听嗎?他大老爺的臉面要放哪去。
「好啊。」曉星星干脆得很,把契紙拿出來,兩百五十兩紋銀,上頭蓋了官府的大印。
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曉修羅掏出了兩百五十兩的銀票給了連推辭都不推辭一下的曉星星。
曉星星隨手把銀票給了美貌,「你收著去,咱們也回院子去把箱籠、包袱理一理。」
新宅子的雜事可不歸她,家里不還有三個姨娘,派活兒這事墨氏是輕車熟路了,她自己只要把自己住的小院管好就是了。
眼下,家里沒幾個下人,這一路風塵僕僕,幾個姨娘就算還有那麼點嬌氣也都在路途上磨光了。
沒有下人侍候,換下來的髒衣服誰洗?錯過宿頭沒找到打尖的旅店,大鍋飯誰煮?飯碗鍋盤筷子誰洗?襪子鞋子破了誰補?難道都靠她一人?還真是愛說笑了!
如今只是整頓自己選好要住的院子,該除草的除草,該掃塵的掃塵,整理箱籠的整理箱籠,起碼比奔波的時候要輕省多了,所以哪來她什麼事?
曉府里沒有嫡子,本該與曉修羅住在前院的曉銀河卻在丁氏的堅持下住進了她的小跨院,所以東廂便由曉星星住了。
從繡樓的回廊眺望出去,便能看到老梧桐樹綠波成蔭的優雅姿態,內室的另一個大窗沒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得做窗簾,想看海的時候,掀開珠簾就有蔚藍海岸可以眺望,至于空蕩蕩的小院子,有閑情時再種上點花草就好了。
曉星星對這間臥房很是滿意。
見白露提水擦拭不多的家具,美貌搗著鼻把梁上的灰塵掃下來,兩人直喊太簡陋了,怎麼住人呢?
她莞爾,把頭發挽起,系上頭巾,揭起袖子,揮了抹布,也跟著忙碌了起來。
原主身邊自小就一個白露侍候,雖然後來多了美貌和另外兩個丫鬟,湊成四大丫鬟,可她也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嬌弱,遞茶布菜都要人,她凡事喜歡親力親為,因此見她抹起窗橋,兩個丫鬟什麼都沒說,只是更加賣力做事了。
新宅的雜事從入暮忙到第二天,住進新家的頭一晚,叫了附近的飯食回來,眾人吃完洗漱後倒頭就睡了。
翌日,外院、內院,府里上上下下沒一個是閑著的,就連曉修齊也由姜氏推著輪椅到處去巡看,紀錄下來家里得添置些什麼,破敗的屋瓦、牆角該請什麼工人來修繕。姨娘們都換上適合干活的窄袖短襦,把被套拆下來洗刷、晾曬,許久沒有過人煙的廚房要通火囪,要清灶膛,家里別說一滴水沒有,更別提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樣都得去采買。
就連曉銀河也自告奮勇去幫他爹整理書房以及睡覺的地方。
沒錯,這些年來,曉修羅除了去姨娘那邊歇息,平時都睡在書房里,搬了新家,他也在書房里安了床榻。
加上曉修齊貼身侍候的小廝大石,剛好五根指頭數得過來的下人都被派出去跑腿采買,一整天下來,墨氏光跑來跑去安排事情就累得夠念,曉星星倒是把自己當一條躺平的咸魚,听著遠近不絕的海濤聲,舒坦的睡了個好覺。
她真心還不想起床,就被美貌叫醒,說幾個姨娘都在外頭候著了。
曉星星閉著眼讓白露替她擦臉、梳發,用柳枝沾了牙粉揩牙,漱了口,來到外間,一字排開的姨娘們客客氣氣的都起了身。
姨娘們可不是來串門子的,搬家了,這麼多的人,用的暫且不說,吃是頭等大事,米面菜每日都得買,最重要的是家里沒有廚娘,沒人掌勺,一家子十幾口人,總不能天天三餐都叫外食,那得多燒錢?
還有這宅子也就空屋一幢,每個院子都需要添置家具擺設什物,采買家具那又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家里的銀錢不在她手上,墨氏哪敢自作主張,只能眼巴巴的來請示曉星星了。
曉星星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什麼時候家里的錢全扔給她管了,短短一個月,掏錢出去的速度已經讓她的荷包扁了又扁,現在得買人,還得讓人打口水井,還有采買家具,這意味著他們家根本沒有收入,只出不進。
這回,估計真的要沒錢了!
她好愁啊,腦子里瘋狂盤算著怎麼掙錢……後面都沒仔細听墨氏扳著指頭說事了。
「所以大姑娘覺得要采買幾個下人好?」
曉星星回過神來,瞧著這些日子因為忙碌,生活有了重心,臉上氣色好了一大圈的墨氏,她身上的裝扮也因為要到處走來走去而力求簡潔,卻又不失端莊,更顯貞靜氣質。其實墨氏心里也有譜,她不再像以前那個愛爭風吃醋的自己了,以前的她一心和其他姨娘爭寵,沒完沒了的耍妖媚妖嫌,但是這段日子靜下心來,她卻覺得現在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這一趟離京,沿路的大小事都是由曉星星出來發落的,墨氏執行幫襯,不管怎麼說,姜氏是隔房的人,又得守著曉修齊,自己都快顧不上了,再說哪有弟妹管大伯家事的,可如果全堆到曉星星頭上也不像話,而且她還真的不願意。
相對的,曉星星也是全看在眼里的,還知道知人善用。
墨氏被推出來管事,從最開始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到後來逐漸熟練,吩咐事情條理分明,舉止大方。搬進新宅,事情在她手上慢慢捋順了,只是關于錢的事情她拿不了主意,還是得來請示曉星星,找她拿錢。
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如今這府里,銀錢主要都在大姑娘手上。
「添人手嘛,其實也不必急在一時,咱們家現在不比以前,以前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要改,現在家里頭除了爹身邊的包叔,五叔身邊的大石,還有三個從京城帶來的人手,劈柴、采買、跑腿也夠用了,至于廚房,雇個婆子來做飯,一個月給個幾錢銀子也就可以了。」
買人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目前還沒有到大肆采買的那個必要,他們剛搬來,人只要夠用就好。
再說,這段日子,姨娘們身邊少了丫頭服侍,不也把日子過起來了,她並沒有想要苛刻這些姨娘,不過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往後他們家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很,先能省一些是一些吧。
丁氏在心里翻了個大白眼,咱們家最大手大腳花錢的不就大姑娘你了,還有誰,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端氏嬌嬌怯怯的抬了抬手,伸出凝脂般的如雪皓腕。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原來想哮著軟兮兮嗓音說話的端氏很快清醒過來,她們現在面對的可不是老爺,是大姑娘,她要敢用那連女人都會跟著酥了半邊身子的嗓子和大姑娘說話,等下準被拍在地上吃灰塵!
要端莊,她也不是不行。「大姑娘要做飯的不必從外面找人,妾身來就行了。」
曉星星挑起眉。
墨氏、丁氏兩人一臉見鬼了的表情。
端氏卻是豁出去了,「大姑娘您也看見了,咱們這一路的吃食雖說不全是妾身一人張羅,可也是出了大力的,妾身以前家里做的是喜宴廚子的活計,當初下鄉十幾二十桌流水酒席根本是小菜一碟,如今咱們府里就十幾口人,有什麼難的。」
以前她從來不提自己的出身,怕旁人瞧不起她。
當初她也不知道老爺是怎麼看上她一個鄉下姑娘的,想來想去,只能說老爺是被自己這張還稱得上貌美的容貌吸引。
曉星星想想的確是這麼回事,端氏做的飯菜雖然距離精致有點遠,辦流水席嘛,只要飯菜么口宜適口就好,還不難吃。
端氏看曉星星沒動靜,絞起了指頭。「大姑娘是覺得妾身做的飯菜普通吧,這些年做了姨娘,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廚藝是退步了不少,不過灶下的事只要學會,就算生疏了,把手感找回來也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
她如今也是看出來了,老爺對她們三個沒半點多余的心思,墨氏管家一把手,丁氏還有個孩子可以倚靠,她呢?總不能等著色衰愛弛,在院子里老死吧?
不,她不願意!
她看得出來大姑娘並沒有想像中的不講理,只要你說的對,她是可以被說服的,所以她決定來試一試。
就算不行,她也沒什麼損失。
曉星星在心里給端氏贊賞的點點頭,可不是什麼人在過慣好日子後還想回頭來吃苦的。
「端姨娘可得想好,廚房的油煙可是挺大的,可別兩天就哭著說不干了。」
「大姑娘盡可放心!」見曉星星語氣輕松,還有心調侃她,這……是成了嗎?
「那就說定了,你做的好,我給你打工錢,但如果飯菜做得太差,是要扣錢的。」是甜頭棗子還是板子都得先說好。
丁氏暗自撇嘴。打工錢?那能有多少,雇一個煮飯婆子也不過幾錢銀子的事,端氏好好的一個姨娘不做,竟然異想天開鑽進廚房,整天忙得雙手油膩膩,蓬頭垢面的,就為了賺那一點錢,她見過不會想的,還真沒見過像端氏這麼蠢的。
既然當了姨娘,最重要的就是把老爺的寵愛籠絡到手,廚娘是下賤人做的活兒,果然是出身不高,想法也就只能這樣了。
丁氏看不起端氏,但是端氏這邊卻是喜出望外。
她對姨娘這條路還真是心灰意冷了,大姑娘願意給她機會,還要給她打工錢,也就是說她除了正常的姨娘月例,又能有一份額外的收入,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最重要的是靠她自己的能力得來的錢。
她只要省著點,好好存個幾年,就算沒有兒子也能把日子過下去,而且過得比一般人還要好。
她恨不得立刻就去上工。
曉星星慢悠悠的看著三個身材各有千秋的女人,從頭到尾沒吭聲的丁氏,她也不主動詢問,既然人家樂意當擺飾,曉星星也當沒看見這個人。
倒是家具的采購,她讓墨氏把清單列出來,看要支出多少銀子,等她過目後再使人去訂做。
三個姨娘半福了身子走了。
曉星星在屋里隱隱听見丁氏那提高了聲音,帶著尖利的柔膩嗓子——
「我說你也真是的,又不缺那幾錢銀子,何必作踐自己?」
然後是端氏分辯的聲音,「大姑娘說不養吃閑飯的,我又不像姊姊身邊還有個孩子,日夜漫長,找個事做打發時間也沒什麼不好。」
「勞碌命!」
聲音漸漸遠去。
曉星星心想這端氏倒是個明白人。
發落完家里那攤子事,她慵懶的伸了個懶腰,既然人都醒來了,那就出去走走。
「美貌,咱們上街去。」
美貌趕緊跟上。「姑娘,要帶銀子嗎?」
曉星星回她一瞥。「夠去茶樓喝茶的茶錢就可以了。」她頓了下。「順便把牡丹花匣子里那鋪子名冊拿出來。」
「好咧姑娘,婢子可是打听過了,這小縣城有個小梨園,傳聞里頭的小青衣演的《西廂記》可好看了。」
「下回吧,今兒個有正事。」
曉星星出門去了,然而,等了兩天都沒等到新鄰居過府來拜訪的元璧,讓黃泉持了拜帖去了曉家。
曉修羅親自收下的帖子,那是一張蠶繭紙,以泥金書寫,落款人寫著元璧二字。
曉修羅在侯爺的爵位上坐了半輩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但是這以蠶繭紙和泥金寫出來的帖子,叫他燙手的差點拿不住。
這蠶繭紙極為罕見,應該說自王羲之以後,再也沒人用它寫過字了。
只是這署名陌生得緊,他們一家沒聲沒息的在徐聞落腳,他也成了白身,往來的人家一個都沒有,又哪來的上門拜帖?
黃泉見這位前任侯爺沒反應過來,小聲解釋,「我家主子是城王。」
「哪個城王?」曉修羅一知半解。雖然這麼問投帖人家的下人有些失禮,不過話都出口了,覆水難收。
這位爺沒認出他來也就算了,連他家主子都一臉的無知,黃泉嘖聲,「咱燕蕩朝現在還有幾個一字王?也就一個城王。」
曉修羅恍然大悟。「王爺怎麼會在這極南之地?」
根據傳聞,這位城王是堪比神只一樣的存在,在戰場上是妥妥的殺神,在權貴心中又是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在名門淑女心目中還是最佳的乘龍快婿。
城王是先帝最小的兒子,今上的弟弟。
五歲就封了王,賜了江南最富饒的封地,開了府邸,當時的先帝年紀已大,老來得子,擔心自己無法親力親為的教育這個幼子,便將小兒子送到了當時的東宮,交給太子撫養。
城王出生那年,那時的太子已經二十八歲,膝下孩子一堆,因為先皇的聖旨,他當起了女乃爹,小到娃兒洗澡吃女乃換尿布,大到啟蒙讀書、傳授武藝,扎扎實實把城王帶到了十歲。明著是兄弟情分,但感情超越父子,太子府里那群孩子拍馬都比不上他待城王的一根指頭。
城王十六歲的時候,先帝駕崩,太子登基,在城王原本的封號上加封千歲。不料六年前一場戰役後,他便失去了蹤跡,有人傳言他練功走火入魔,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有傳說他在戰場上中了奇毒,陷入沉睡,至今未醒,可信度更高的另一種傳言是,這位城王早就死在戰場上了。
當時朝堂因為城王的失蹤大亂,今上更因為這樣的謠傳連懲好幾批的官員,說他們妖言惑眾,蠱惑民心,而後派出無數騎兵,把滇南之地翻了個底朝天,可惜城王的下落比丟進水里的石塊還難找,連個漣漪也沒起來。
連續三年的時間,今上不知花費多少人力物力,直到朝中物議沸騰,皇室貴戚都紛紛上書力勸,今上為了平息各方壓力,不得不撤回尋找城王的人馬。
曉修羅萬萬沒想到,一旬便能攻克三座城池,令人聞風喪膽的城王居然人在湛江。
所以說傳說就是傳說,以訛傳訛,沒有根據的事姑且听之就好。
「失敬、失敬,趕快有請!」曉修羅哪里還敢怠慢,瞧瞧自己的服裝儀容沒有差錯,疾步如風去到大門,親自去迎接城王千歲。
在曉家垂花門處大青石上坐著的元璧,窮極無聊的打量宅子前院,身邊只跟著黃泉一人。
今日的他發束于頭頂,青綠如翡的發簪松松插在發上,雨過天青的緞面圓領袍子,外罩一件白梅紗袍,腰系絲條,腳踩麻履。
這張臉,豐神俊秀,如冰雕雪鑄,雖然只有一面之雅,曉修羅還真沒那麼容易忘了他。
他怎麼也沒想到城王竟就是在荒郊野外吃了他女兒一碗粥……好吧,一口粥的人。
畢竟經歷過權勢的洗禮,這點城府曉修羅還是有的,他客客氣氣的把人請進了堂屋,面上不動聲色,也不提兩人曾見過面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不過是一口粥的事,是吧?
只不過說好的儀仗赫赫,僕役成群呢?
是他局限狹隘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越是大氣的人越是不顯山露水,想想他來討粥吃的時候身邊也就同樣一個小侍衛。
這叫什麼,低調啊!
讓人上了茶點果品,曉修羅也沒敢托大在主位上落坐,饒是身分貴重也是過去的事,現在的他是一介布衣,哪來的資格和城王平起平坐。
「不知是城王千歲駕臨,失禮的地方,請多海涵。」
元璧虛扶了曉修羅一把,面上笑如溫玉,謙和中透著暖意。「是我來得突然,還請曉老爺莫見怪,你我不在京城,不興朝堂那一套,你還是坐下,這樣好說事。」
曉修羅聞言,客氣的作揖,在下首的第一個位置坐下,才沾上椅子,就听見元璧又說道——
「兩日前,曉大姑娘曾說要陪同曉老爺到寒舍拜訪,直到今日卻沒有看到人,不知大姑娘可在家?」
他草草寒暄完,居然就開門見山的問起自家閨女,曉修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王爺,你好歹也懂些人情世故,搬家是三兩句話的事嗎?何況你一進別人家門,開口閉口就是人家閨女,會不會太目中無人、沒把星兒的閨譽當回事?
只是茶棚一別,星兒是哪時又和這煞星踫上的?莫非兩人有私下來往?
這就對了,要不然星兒怎麼會把宅子買在這里,還非要在徐聞住下來不可,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曉修羅心里對元璧的熱情頓時消失了一大半。
「王爺怎麼會在隔壁置了宅子?」隔壁那宅子他看過一眼,門前樸素簡單,可一眼看不到里頭,因為被層層疊疊簇擁的綠蔭高樹給遮蔽,帶著兩分神秘,他也沒有窺人隱私的癖好,覺得無甚重要的一瞥也就過去了,因此他並未發現瓦脊的不同。
「因為戰事受傷便在此處療養,懶得動,一住便幾年過去了。」他那口氣就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
「王爺厥功至偉,是百姓們瞻仰敬慕的英雄。」
「為國為民,做了該做的事,不值得一提,若是沒有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兵卒將士,只有元某也不管用。」他態度溫和謙良,就好像那些廝殺馬嘯、刀光劍影、滾滾狼煙,都被留在了那塊黃沙遍野的邊疆。
然後,就、冷、場、了。
曉修羅心里千難萬難,他從來沒有和這位殺神面對面的經驗,輕了重了都不行,還想說點什麼,兩人萬分的不熟,全然沒有共通的話題。
這位爺,他侍候不了!
「王爺來得不巧,星兒不在家,我們剛從京城舉家遷到此處,家事一時間還未捋順,過個兩日,在下必然登門拜見。」
在下必然登門拜見,是沒有曉大姑娘的。
鄉下地方的鄰里關系十分重要,特別是在普通百姓之間,女眷們互相借個醋鹽、幾把青菜,閑時串個門戶。
男人也一樣,農忙時互助合作,逢年過節互相走訪,遇到困難相互支援,鄰里的關系可以說是僅次于宗親血緣關系,所以才說遠親不如近鄰。
只是這個近鄰一來就說要見自家閨女,到底是哪條道理?
「這樣啊。」言下不無遺憾。「既然大姑娘不在,元某也不便逗留,告辭。」
元璧淡淡起身,也不在意曉修羅送不送,閑庭信步的離開了曉府。
曉修羅還真沒打算送元璧出門。
沒一腳把他踹出去已經算客氣的了,堂堂的一個王爺千歲,上門就問候人家姑娘,哪里是什麼街坊示好,根本是奔著他女兒來的,好沒道理!
第八章 瘋馬事件又相遇
曉星星自然不知道家里發生的事,她帶著美貌在徐聞最繁華的街道上逛了逛,按著冊子上的地址,找到一家門面最大、客人最多的酒樓天下居。
她很大方的走了進去。
這家天下居抵得上普通鋪子的四五間大,處在街頭最熱鬧最大的位置,人來人往,櫃台的掌櫃一身棗紅的杭綢袍子,紅光滿面的打著算盤,對熟客很是熱絡。
店里的擺設看得出來很講究,一樓的大堂,二樓是包廂,三樓是雅間,曉星星在大堂的靠窗角落坐下,半晌也不見跑堂來招呼。
「這些沒長眼的。」
美貌開口一連串的罵詞就要冒出來,卻叫曉星星一個眼神阻止了,她很不情願,礙于姑娘的話一定要听,她嘟嘟囔囔,還是把放回長凳上。
「就只是家先敬羅衣後敬人的鋪子,等著,跑堂總不會不來招呼我們。」曉星星氣定神閑,里頭的客人多是衣飾富貴,像她這樣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素色衣裳進來的,難怪伙計看都不看一眼。
不過再寒酸也是客啊,既然都敢進來了,哪能因為衣著簡樸就不當是客人了?
這就是人性,衣著華麗的客人出手大方,要是連一身好衣服都穿不上身,做生意的人誰又敢巴望你出手闊綽。
伙計姍姍來遲,又听曉星星只叫了了壺茶和瓜子,立刻板起臉來。
「姑娘大概是第一次到我們天下居來,我們這邊最低的消費最少要一兩銀子以上,您可帶足了銀兩?」
「你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美貌跟著姑娘吃香喝辣,還沒受過這種氣,擔起袖子便要揍人。
「喝茶吃點心的銀子應該是夠的。」曉星星朝著美貌搖頭,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絲毫不因為跑堂的態度不佳、自身受了冷遇而不忿。
伙計可跛了。「姑娘可是外地來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咱們這天下居,在徐聞縣稱了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這樣啊,那就來一壺六安瓜片,點心挑著幾樣上。」說完,就不再理那跑堂。
「還不快去,發什麼愣呢?」美貌催促著,真想踹他一腳,這麼沒眼色的人,跑堂是怎麼當的。
丑人多作怪!跑堂肚子里碎了美貌一口,好沒眼光的姑娘,挑了這麼個上不了台面的丫頭,給他捧洗腳水他都嫌棄。
茶和點心終歸是送上來,主僕二人看似悠閑的坐在那,喝一口茶,看看窗外如織的人群,再看一眼酒樓的來客,喝完那壺茶,曉星星心里有了數,讓美貌去結帳,這才離開了天下居。
接著,她們去了兩條街口外的繡莊,鋪子有普通鋪子的三四間大,雖然不在車流人往的主要干道上,位置也不算差。
里頭設了五、六個櫃台,衣裳、抹額、帕子、荷包、椅靠鋪墊等各色繡品,不說這些繡品如何,光店里灰撲撲的擺設就沒有吸引客人往里走的,又因為沒有客人,伙計干脆就靠在角落的櫃台下打瞌睡。
繡莊的側邊是一家茶樓,曉星星領著美貌進了茶樓,又是靠窗的座位,斜看出去,正好可以把繡莊的動靜看個清楚,要了茶水,曉星星拿出冊子,又向掌櫃的借了筆墨,把方才天下居和這家繡莊的情況大致記載在了冊子上。
下面還有八家鋪子要走,她可沒那種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說來說去,還是記在簿子上最周全,還不怕忘了。
美貌不識字,也不知道姑娘在冊子上涂涂抹抹寫了什麼,不過當她接下來跟著去過三家鋪子,她也大概知道她家姑娘沒眶她,姑娘真的是出來辦正事的,只是她都跟著灌了一肚子的茶水了,到底還有幾家鋪子要?
瞧著時間還早,天色還亮堂著,曉星星慢條斯理的,不打草驚蛇的去到一處鋪子,要不是進店里隨意逛上一圈,要不就是找小攤子還茶肆坐下來,要了茶點小食,看上一段時間,要不就假裝不經意的問路人店家生意如何?為人如何?
曉星星的腿力是原主在京城時候練出來的,明著暗著觀察了十間鋪子,也不覺得累,當她從最後一家雜貨鋪出來,站在街邊,晚霞把天邊燒成青紫色,這時候的白天雖然要長些,但天色也一點一點的暗下來,她這才恍然,合著自己都轉悠一日了。
「回吧。」她看著蔦頭蕎腦的美貌。「要不下回換白露跟我出來?」
美貌立刻來了精神。「那可不行,白露哪有我聰明伶俐,反應快不說,打人還一拳一個倒?白露不行,還是我來吧!」
「是嗎?原來你這麼厲害。」曉星星也不一口應下,故意吊著美貌,讓她急去。
美貌看姑娘沒接話,心里打著小鼓,還想上前說兩句好話,扭轉一下姑娘的決定,此時一匹狂亂的馬從不遠處沖過來,行人紛紛閃避,躲避不及的被它的蹄子掃了個人仰馬翻,現場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曉星星拉著美貌閃避,哪知道路旁一個婦人手拎著不少物件,又帶著幼童,驚嚇之余閃躲不及,眼看就要喪命發瘋的馬蹄之下。
說時遲那時快,曉星星向前飛躍了幾步,沖到黑馬身後左側,隨即縱身向前,迎著橫沖直撞過來的瘋馬,抓住馬鬃,敏捷的翻身竄了上去。
身後遠遠走過來的元璧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暗自替曉星星捏了把冷汗,那匹馬看著眼神狂亂,渾身冒汗,嘴邊還有些許泡沫,許是吃錯東西,許是生了病,總之並不正常,他總覺得下一刻曉星星就要被瘋馬給掀翻在地上。
「趴下……趕緊的你……」她哪里知道元璧為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朝著手足無措的婦人吼了一嗓子。
婦人後知後覺的扔了手上的物件,就算人趴跪在地上,就算駭得渾身發抖,護犢之情還是勝過害怕,將幼童緊緊護在懷抱臂彎里,就萬馬蹄真的踏過來也只會踩在她身上,不會傷了她的孩子。
瘋馬也感受到背上的重負,驚險萬狀的飛越過那母子倆,昂頭嘶鳴,前蹄高高掀起,想把背上的人掀下地去,但是因為受制曉星星未能月兌身。
頃刻間發生的一幕讓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原主雖然不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曉修羅也從未派人教過她馴馬,但是她身為侯府千金,交往的又都是那些志同道合的武將家的姑娘,在馬背上一較輸贏如同家常便飯,打從五歲和同齡的姑娘玩賽馬輸得灰頭土臉之後,她就發憤圖強,整日和侯府馬康里的馬夫泡在一起,造就一身精湛的騎術。
繼承了這些,騎瘋馬雖然是頭一遭,但是曉星星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捏成拳,狠狠的朝著馬身上砸,兩腿扣緊馬月復,不動分毫。
黑馬一路不時的喘著粗氣,噴著響鼻,摺著後蹄子,就是想把曉星星從它的背上甩下去,折騰了好一陣子,意識到它再蹦睫也是徒然,索性甩開四蹄狂奔起來,速度如離弦箭矢般的沖出了城門。
元璧隨手搶來一匹馬,閃電般的追著曉星星和黑馬出城去了,只能邁著兩條腿的黃泉苦命的哀號追趕。
姑娘威武!
主子威武,要命啊!
「喂,等我一下!」美貌沖了過來,別看她身子笨重,論速度,居然不輸黃泉。
黃泉眯起了眼,這是誰家的姑娘,阿娘,光天化日怎麼敢頂著那張臉出巡,這得嚇壞多少男人的小心肝?
他心里還編排著,慢了半拍想到,這丑女人不就是曉家姑娘的貼身侍女?想不到輕功也不壞。
「跟上。」他道,惡質的加快了速度。
美貌心里哼哼,想甩了她,門都沒有!
曉星星一邊抓著馬鬃,一邊死命捶打發起癲來、已經跑出城外蹂蹣了人家一畝菠蘿田的瘋馬,幸好這時候田間沒人,不然真要踩死人了。
也幸好城郊空地面積大,跑一匹馬綽綽有余。
元璧騎馬趕過來的時候,只見曉星星一拳一拳死命的朝著馬腦袋下手,看著她嬌滴滴的,揍馬簡直是鐵石心腸,元璧心想,這倒有幾分以前她的影子,她和敵手砍殺起來也有這股狠勁,不死不休。
曉星星此刻驚險萬狀的掛在馬脖子上,半個身子吊著,眼看就要被掀下去,沒想到她一翻身又爬了上來。
半個時辰後,天上一彎殘月灑落一地清霜,大汗淋灕的曉星星終是被黑馬從馬背上甩了下來,但黑馬也同時砰然倒地不起。
曉星星以為會摔了個狗啃泥,心里已經做好與大地親密接觸的準備,沒想到卻落入一具溫暖的懷抱。
元璧接住了也不知到底是順勢而下還是因為力竭掉下馬背的曉星星,有那麼片刻,她只能呆呆的仰望著他,直到額間的汗珠滑進她眼里,她才眨眼,也總算回過神來。
「你——」
「就不怕摔斷了腿?」元璧有些不悅。
女子要是摔下馬背,且不提摔折了脖子一命嗚呼,就算折了腿,終生不良于行或是被尖石劃破臉就此破相該怎麼辦,得不償失,她卻騎著瘋馬還嘗試指揮著發狂的馬匹閃避人群,從城內驚心動魄的來到城外。
她沒把自己當回事,這簡直是太胡鬧!太沖動了!
曉星星擦拭著滿頭大汗,恨恨說道︰「你就這麼小看我?」
「不是小看你,是擔心。」以及說不出的欣賞。
他認識的男子里也少有人像她這般的有膽識,且不提她的馭馬術比想像中還要高超,更重要的是她臨危不亂的冷靜與泰山崩于前不變色的從容。
她可真不像侯府出來的姑娘,而且才十六歲。
曉星星緩過一口氣,便從元璧的懷里跳下來,落地的時候,也沒想在這男人面前扮什麼淑女,不管不顧的坐了下去,可腿一軟,索性軟倒在地上攤成大字。
她腳軟得和面條沒兩樣,發際早被汗水濕透,簡單的發髻早就松了開來,滿頭青絲就那樣隨意的披散在草地上,碎散的發絲黏貼在白皙的頸子和鬢邊。
元璧也隨著她席地而坐。
「你平日都這麼不拘小節?」曉星星實在無法理解,這麼大一塊草地,哪里都可以坐,偏要坐到她的身邊來嗎?公子,你的男女大防呢?
再說,他已經得知她的身分,很清楚她在京城的名聲怎樣,除了惡名昭彰還頑劣不堪,這樣的姑娘家,稍微對將來有抱負、有想法的男人都不會來與她接觸親近,甚至有多遠離多遠,他干麼還湊上來?
可惜元璧沒有如她所願,居然很認真的回答她的話,「要看人。」
也就是說,遇上她,他才開始不拘小節的。
曉星星連根指頭都不想動,更別說理他了,擠出個艱難的笑容,「元公子要是沒事請自便吧,我在這里歇會兒喘口氣也要回城了。」
稍微知進退的人都該明白人家姑娘不歡迎他,請你自便了,元璧卻彷佛听不懂她的意思,反而湊得更近些。「要在下扶姑娘起來嗎?」
已經趕到的黃泉和美貌面面相覷,都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
美貌可是記憶猶新,初見元璧時,他那堪比數九寒天的冰塊目光,讓人不敢輕易向前一步。
可黃泉難得善解人意了一回,想的卻是,他可以拿性命保證,自家主子何曾對女子這麼和氣過?他心里只有一個心上人,宛如磐石不移的盤據著他的心——
主子雖然長得一臉薄情桃花相,卻是個死心眼的,其實這種人要是動了心,那是最要命的,千秋萬代四海列國,就認準了那一個心上人。
他瞬間拉直了背脊,收緊下顎,難道……難道,這位姑娘是主子苦苦追尋不得的那一半?
如果是的話,也就是說這位姑娘,在將來或許極有可能會成為他的當家主母。
可他看著也看出了點門道,他那主子在這位姑娘眼前不是很吃得開啊!
主子向來不會與女孩子打交道,一邊愛你在心口難開,一邊又要維持高冷表情,唉,想想還真是難為了。
元璧完全不知道他的侍衛已經開始浮想聯翩,甚至已經把曉星星內定為未來的主母了。
「我不想動,夜色正好,我想順便賞景納涼。」曉星星只差沒說公子你我這樣于禮不合啊,她這模樣夠丑的,她可不想以這副模樣和他坐在一塊說話。
她一個姑娘家一再的在這男人面前出糗,就算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女孩子天生對好看的男人沒有抗拒力,能維持一點姑娘的模樣是一點,不是嗎?
「天色已黑,你不回家可好?你爹會不高興吧?」
听到你爹二字,她胳臂一撐翻起身,「也是,那我走了。」
她對她爹是放在心上的,可她好像不怎麼把他放在心上,元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麼她會不會已經放下他,不再愛他了?
「你說話,向來都不算話嗎?」
咦,這是說什麼呢?
元璧一條腿支了起來,是十分悠閑的姿勢,語氣卻帶著無法形容的委屈。「在下早上過府去拜訪了一下,你說話不算話,說要來卻爽約了,我去尋你,你又不在。」
這可憐巴巴的……曉星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形容這個男人,他的高冷和生人勿近都上
哪去了?
但回想起來,自己的確答應過他要上門走動的,又見他那只是想要一個理由黑黝黝的眸子,話就這麼從唇邊溜出來了。
「我忘了,最近事多,是我錯了。」她錯在不該隨便允諾別人任何事,然後把事忘了。
元璧嚇唬道︰「君子重然諾,這也是能忘的?」
「要不然你罰我好了。」她有些不情願。
「該罰,不罰不長記性。」
曉星星咬咬唇,「你說,我照辦就是了。」
元璧見她蹙眉,不免有些心疼。「我那園子種了一片桃林,這時桃子正好吃,一個人吃桃、賞桃太無趣,你過府來,桃林的桃子隨便你吃。」他伸手捻去她發間的草屑。
她不自覺就被帶著走,圓潤潤的桃子誰不喜歡,用來釀桃子酒最好了!
「很大一片嗎?你那府里不是什麼都沒有。」就一株老梧桐。她先前還想著寒酸,原來是自己誤會人家了。
「桃林在宅子的東北角那邊。」
「可有桃釀?」
「管夠。」還保留著昔日一看見花果釀就走不動的性子啊,真好,不過回去得問一問黃泉府里的桃釀可還夠。
元璧伸出優美的小指遞到曉星星眼前。
「要拉勾嗎?」曉星星問。這小孩子的行為吧,怎麼他也奉行這個?
「嗯,拉勾,明日就過來。」
「咦,這麼急?」她略感郁悶,似乎有鼻子被人牽著走的趨勢……
「你可知歲歲花紅無人共的孤寂?」他說得面不改色,哪里知道曉星星听不得這個,趕緊跳起來。
「你太熱情,嚇到我了,我忽然覺得你要是隨便招招手我就跟你走,不是太不矜持了?」她一定是魔怔了。
元璧見她退縮,心想姑娘家的心思真如海底針,又怕自己欲速則不達,好心辦了壞事,
按捺住心里的急迫。「姑娘要是對元某招手,我一定跟著你走。」
這人看起來和輕浮完全構不上邊,可說的話實在叫人應付不了,只是兩家就在隔壁,他真有什麼歪心思,她只要拉開嗓子喊,就不信家里的人不趕過來。
再說,她雖然長得可堪入眼,也不是那種天姿國色,讓人一見就迷了眼的,他要拐帶自己,憑他那樣的人品,何必。
「所以,你來嗎?」
「我去。」
元璧卻不容她多想,果斷的換了話題,「你的馭馬術是誰教的?」
絲毫不知道自己被人繞著轉的小姑娘,忍受了他這算得上是聒噪的行為。「沒人教,我是個天才。」
這小丫頭連敷衍他都不願意了,雖然不舍,還是見好就收吧。「有這樣的馴馬技術不上戰場去可惜了。」
老覺得哪里不對,她默默瞠大眼瞪他。「你這人看著道貌岸然,生人勿近,這會兒晚上了,就月兌下人皮開始胡說八道了嗎?」
「被你看出來了,真不好意思。」元璧模模鼻子,聲音里半點誠意都沒有,但眼光閃閃發亮。
「要糟,現在什麼時辰了?」後知後覺的曉大姑娘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不只在荒郊野外和一個男子說了半天的話,更嚴重的是她要是遲歸,府里可是會出大事的。
「亥時。」
「什麼,亥時了?」她匆匆忙忙反應過來,自己出來整整一天了,如今月上中天,再不回去真的要完蛋了。「我的娘,回去又要被訓到抬不起頭了。」
她疾步快走,喊上美貌,忽然又想到什麼,腳步頓了下。
在京城勛貴人家的馬匹不算什麼太貴重的東西,但這里是小縣城,一匹馬就是大事,這匹瘋馬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又因何在大街傷人,現在看起來是死了,後續該怎麼辦?總不能就晾在這里不管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元璧不由自主的放軟了語調,清澈如水泉濺過大石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交給我,我會善後。」
「多謝了!」她不在意的揮揮手,轉過頭,夸張的哀叫起來。「美貌,快點過來扶你家姑娘,我剛剛可摔疼了,我手疼腳疼全身都疼,你背我回家!」
元璧︰「……」
黃泉︰「……」
曉家大門的燈籠已經掛上去,還掛得很高,照亮甜水巷的半方天地。
埋在暗影里的人方從美貌的背下來,壓低嗓門,聲音鬼祟,「都快子時了,我爹應該歇息了吧?」
「確保不要被老爺抓個正著,要不咱們從後門進屋?」美貌獻策。
沒想到從城外回到城內,就算有輕功還是耽誤不少時間。
曉星星哀號,她不想動彈,如果可以她現在就想讓自己上床躺平了。「我全身都快散架了,只想趕快回去痛快沐浴吃飯上床睡覺。」
身前的大門吱聲打開,高大的男子一腳跨出大門,幾步就來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一言不發。
美貌看見來人,閉上了嘴,退到一旁。
「爹,女兒回來晚了。」曉星星撐起無所謂的笑臉,賣慘。
曉修羅憋著一口氣等了大半夜,總算把人堵在門口,他皺著眉打量狼狽不堪的女兒,穿出門的素色羅裙前後有好幾處都劃拉了開來,披散的頭發只隨便用一根緞帶高高束在腦後,身上還有看不清楚的血跡,幸好現在夜半天黑,巷子里的人幾乎都睡死了,也沒踫上衙門巡夜的人,否則事情就大了。
女兒舍不得罵,也罵不得,這不還有隨侍的丫頭嗎?「讓你跟著姑娘出去,你就是這麼照顧姑娘的?」
美貌撇撇嘴,這又不關她的事,再說姑娘想做什麼事,是她一個小丫頭攔得住的嗎?她想歸想,但什麼都不敢表現出來。
「爹,這不干美貌的事,回家路上遇見一匹瘋馬,我不想它傷到路人,遂把它引到城外,嗯嗯,您也知道,就難免弄得一身都是泥了。」曉星星輕描淡寫,把驚心動魄的馴馬過程說得像買一把白菜那麼簡單。
可惜曉修羅並沒有如她所願的被糊弄過去。「這丫頭平常丟三落四,做事不靠譜,出了這麼大的事居然不知道趕緊回家知會一聲,要她何用?」
美貌心里一涼,咚一聲跪了下去。
她雖然在姑娘的手里討飯吃,說到底,老爺還是姑娘的爹,再怎樣她不賣老爺面子是不行的,再說老爺要是氣急,往後別說想和姑娘一起出門,能不能留在府里還是兩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美貌嚇白了唇。
曉星星沒替美貌求情,反而用力的落井下石。「爹說的是,女兒回去會好好的罰她,讓她記取教訓,看她敢不敢如此散漫不盡責下去。」
曉修羅睨了曉星星一眼,一眼看破女兒想暗渡陳倉的詭計。「不過一個小丫頭,就值得你這麼偏袒她?」
此計不成,還有苦肉計。
「爹,女兒身邊就兩個丫頭,看也看習慣,用也用順手了,丫頭也是人,也有犯渾的時候,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她計較。」曉星星拖著曉修羅的胳臂,如同無賴小兒般搖了兩下,聲音軟綿綿的,很熟練的把哄她爹的那一套拿出來。
「你啊,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咱們才在徐聞住下,你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天天就知道出去闖禍,你就不能給爹消停點?以前還有侯爺的帽子替你兜著,如今,你再生出什麼是非來,爹要兜不住,看你怎麼辦?」曉修羅輕輕拍了她一巴掌,哪里舍得下力氣,貓撓似的。
曉星星換著她爹往里走,眼神卻朝著美貌那里溜了一眼,示意她一會兒趕緊從別處繞道回院子,還不忘嘴里東拉西扯。
曉修羅又不傻,自己的女兒從小看到大,有哪些小心思又怎麼會不知道,也懶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睜只眼閉只眼,隨她去了。
曉星星的心暖洋洋的,有個對她無限包容的爹,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沒有人生來就堅強、無所畏懼,如果有,那只是愛她的人不在身邊,但如果可以恣意妄為、任性自在,那就是她的頭頂上有個愛護她的人,替她扛起了一切風雨。
她爹,便是那把替她遮風避雨的大傘。
「爹,都說爛船還有三斤釘,比起真正的老百姓,咱們家真的不差,只要我們安分守己,循規蹈矩,不去惹事,誰又敢來說我們的是非與不是?要是真有那不長眼的撞上來,咱們也不是吃素的。」
曉修羅覺得「安分守己,循規蹈矩」這八個字和女兒怎麼都不搭,不過女兒說的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是有那不識相的欺過來,還怕他不成?
「以後不回來吃飯,要讓人回來說一聲,別讓爹擔心你。」
曉星星擠出個大大的笑容,「說到吃飯,我到現在肚子還餓著呢。」
「那爹讓廚房給你下碗雞絲湯面和牛肉餡餅?」
曉星星又歪纏的蹭了她爹好幾下,瞠大晶亮美麗的明眸。「那我回院子去了。」
看著女兒活潑爛漫的模樣,婀娜嬌俏的背影,曉修羅一下發覺女兒好似長開了,也是,以前摟在懷里百般疼愛的小姑娘都十六歲了。
京里頭十六歲的姑娘要不從一出生就有了訂親對象,模樣周正、才學出眾的,官媒也能把門檻踩歪,再不濟,十三、四歲也該有相看的人家,偏偏他這女兒容貌出挑,性子也……
算沖動了些,但這不算什麼大缺點,就是乏人問津,當初舍不得她早早嫁出去端別人家的飯碗,看婆母姑嫂臉色過日子,連一門親事都沒有定下,後來她找的那門親事不提也罷,現在舉家遷到了這小縣城,要去哪里找一個出類拔萃又合意的良材賢婿?
這就是府里沒有當家主母的壞處,就連女兒的終身大事也得由他這爹來操心。
這時他倒想起來一早過府拜訪的城王元璧了,基于某種莫名其妙的私心,他並沒有把元璧上門的事情告訴星兒。
這種莫名的敵意也只有當親爹的人察覺到放在心上的明珠有人覦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產生,就像有猴子想來偷你家樹上培育一整年的累累果子,不把猴子打出去,難道要等它來把果子都嗑光嗎?可猴兒要不來,自家的果子豈不是無人聞問?總之,矛盾得很。
踩著月色回到書房的曉修羅滿面愁容,包田仲給他沏了盅睡前茶,看主人面色憂愁,他服侍曉修羅多年,自然知道能讓主子煩惱成這樣的事情也只有大姑娘了。
他試探問了句,「老奴瞧大姑娘都已經回來了,老爺怎麼還是心事重重?」
曉修羅的憂愁沒人知曉,身邊也沒個親近的人能說,故而有許多事會向這從小侍候他、頗得他信任的老僕人吐露一二。「田仲,你說星兒都十六歲了,她這終身大事可怎麼辦才好?」
曉修羅以疼寵女兒為終身事業,舉京皆知,姑娘即便過了及笄之年也沒看有半個官媒上門,包田仲能了解老爺為何這般嘆氣,他挑揀著字句道︰「這徐聞雖然不大,也比不得京城,但是放眼湛江、雷州,這樣範圍可就不小了,老爺只要放出風聲擇婿,再讓大姑娘私下相看一下,合了她的眼緣,就是一樁美事。」
「要是這麼容易我還用得著問你?」曉修羅臉上不見任何喜色。「星兒那般的名聲在外,就算徐聞距離京城八百里遠,這世間哪有不透風的牆,恐怕我們在此地落腳的事情傳開,她那些陳年舊帳也會被翻出來,鄉下人家能比京里風氣開放嗎?早知道我還是應該讓她待在老張家的。」
包田仲暗暗打量老爺的神色,見他眉頭深鎖,更使盡渾身解數要寬慰自家為女兒操碎了心的老爺。「大姑娘雖然自小失母,但是要老奴說,天底下像老爺般疼愛女兒的爹真的不多見,老奴以為,反正我們府里就大姑娘一位,老爺這麼疼她,如果舍不得嫁出去還不容易,招位女婿回來就好啦!」
曉修羅听了此話,眼楮一亮,但隨即心又沉了下去。「這世上誰家的好男兒肯入贅的?不說要改姓,生下來的孩子都不能跟自己姓!」
這是大大有違一般人的觀念。
第九章 美食掌事兩手抓
無從得知老父已經開始煩惱起她終身大事的曉星星回到院子,等著她的是已經站在院門口的美貌。
她快步跟上來。「姑娘,老爺罵您了嗎?」
「沒事,我臭得連自己都聞不下去了,想好好的泡個熱水澡。」
美貌也不是一點優點都沒有的,力氣大就是一項,她雙手各提一大桶的熱水,從廚房到院子的浴間,再倒進浴間屏風後的大木桶一點也不費事,很快就把大木桶注滿了水,胰子和浴巾都準備好了,只差沒往里頭撒玫瑰花瓣。
等曉星星進了浴間,听到動靜趕來的白露站在門外。「姑娘,可要奴婢侍候?」
「你下去吧,這里沒事了。」她扶著牆壁往屏風後面走去,沒什麼東西可以抵抗一個人在疲憊了一天後泡個熱水澡的,她奔波了一天,又累又胭,只想泡個熱水澡,再吃點熱呼呼的食物,早早把自己包進暖暖的被窩里。
隔著屏風听到衣服落地的聲音,白露含糊的說道︰「奴婢把姑娘的衣裳擱在外間的凳子上。」
曉星星含糊的應了聲。「知道了。」
她這一洗澡才發現身上不少擦傷,小心的避開傷處,舒舒服服的洗了個熱水澡,總算恢復了一張白皙的臉蛋。
如出水芙蓉的她踏出浴間,待曉星星坐下,白露已經拿著布巾子將她整束頭發包起吸干水分,再用另外一條干布巾一縉一縉的擦干。
被白露不言不語的替她將綢緞般的長發綁成了長瓣,服侍著她吃了雞絲湯面和牛肉餡餅,她這才一頭扎進被窩睡了個昏天暗地。
白露見曉星星已經睡沉,于是拿著藥箱過來。
她家姑娘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回來,幾乎是家常便飯,自備裝滿各種藥品的藥箱以備不時之需。
拿出細紗布和去淤止血的藥膏,白露檢視大大小小傷口,熟練的上藥包紮,最後又替曉星星掖了掖被角,這才吹熄燈火,悄然無聲的退了出去,把候在門外的美貌提溜到了一邊。
「姑娘是怎麼回事,一身的傷?」
向來溫柔可親的白露從來不曾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和她說話,美貌難得在她面前舌頭打結。「姑娘今天制伏了一匹瘋馬。」
白露氣得頭暈。「你……你要我怎麼說你?你居然敢讓姑娘去制伏瘋馬,姑娘要是有個萬一,你一條小命是真不想要了嗎?」
最受不了人家質疑的美貌立即反駁,「這不是還有元公子護著嗎?哪有我上前的分?」
「哪來的元公子?」
「就住在隔壁的元公子。」因為跟著姑娘,曉星星幾次和元璧交手美貌是都知情的,見白露大驚小怪,還一臉的不以為意。
白露素來守在四箴院,不比美貌日日跟著曉星星出門,姑娘的交游上她便有些力不從心,不過雖說不出院門,她的人緣卻是極好,府里有個風吹草動她也能略知一二。
譬如一早就過府拜訪卻踫了軟釘子的城王。
「不管了,這里是小縣城,和京城不同,一點小事都能變成大事,往後你跟著姑娘出門,可要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白露怕的就是美貌的粗心大意,每回總不忘要拎著她的耳朵細細叮嚨一番。
這回美貌倒是沒有像以往她說一句就頂兩句,只吶吶應了聲。
夜涼如水,冷清月光灑在掛著紅色繪柳枝玉蘭的燈籠下,凝成銀霜,屋中帳子里的曉星星踫上枕頭已經睡得不醒人事。
隔天天還未亮,曉家廚房的煙囪已經冒出了裊裊的青煙。
曉星星系著圍裙,端氏打下手,三個灶眼里,一個放著整只的雞架子,炖著雞湯,另個眼有一小鍋熱油已經冒起了細密的泡泡,刷的一聲,曉星星熟練的將一大盤純手工除毛、深層去角質及祛除多余脂肪,燙過又晾干、切得方正的豬皮丟進油鍋中,然後飛快的翻攪,撈起,瀝干多余的油,再灑上椒鹽。
端氏和新來的幫廚蘇娘子看得目不轉楮,大氣也沒敢出一下。
「你們嘗嘗。」曉星星把盛了炸豬皮的盤子往灶台上放,自己就用手拿起了一片放進嘴里,喀滋喀滋的咬著,眼里都是滿意的神色。
因為油炸的時候實在太香,端氏忍不住用夾子挾了一片,見蘇娘子仍沒敢動手,一邊嘴里咬得喀崩響,一邊慫恿說道︰「大姑娘面冷心軟,叫你吃就不要客氣。」
「。」蘇娘子吃完一塊,吃相優雅。「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曉星星看她那秀氣的吃法,沒理會她們,把鍋里的油倒出來,用大碗盛了,另外挖了一勺的牛油下鍋,炒香洋蔥,再放蝦頭,一邊炒一邊吩咐端氏將用雞骨架熬的雞湯瀝出來,等聞到噴香的蝦子味道,將雞湯倒進鍋里,加水以小火煨足小半個時辰,掀開鍋時,整個湯香氣四溢,一看就是鮮甜得不得了。
「姑娘哪來這麼精湛的廚藝?」蘇娘子三十開外,年紀不大,但是多年被生活折騰得顯得蒼老,初來乍到,很是畏縮,講話細聲細氣的,連大聲都不敢。
「煮菜沒別的訣竅,材料齊全,有油有肉,燒出來的菜就好吃,至于廚藝,不就嘴饞嗎?以前在京城上館子,那些紅案白案的廚子沒少被我纏著教了幾手看家功夫,這才學了些皮毛。」
曉星星說這些端氏是信的,以前的曉大姑娘就是個紈褲女,青樓酒館听曲唱戲縱馬過市,犯渾的事沒少做,學做菜還真是看她心情會做的事。
做了兩個菜,曉星星把廚房還給端氏,「我剛剛跟你說的,你都听懂看懂了吧?」
端氏可認真了,不明白的地方再三的問,把以前在家幫廚時的學習精神都拿了出來。
「有些不是很明白,要是遇到想不通的,妾身再去請教大姑娘,可以嗎?」
「沒事,你盡管來,不過你手下得麻利些,我餓壞了。」說完便去了前頭的堂屋。
她容易嗎?經過昨夜雞絲湯面和牛肉餡餅的洗禮,她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她怎麼會以為一個洗手當姨娘的流水席師傅還記得以前自己有多少手藝?做的東西沒有丟給狗啃已經算可以的了。
她艱苦萬分的一早就起,與端氏進行簡短的交流,為的就是想有一頓合宜的飯菜入口,端氏也虛心求教不馬虎,兩人還算合作愉快。
曉星星耳力好,隱隱約約听到蘇娘子那有些遲疑的聲音——
「端妹子,你在大姑娘面前怎麼就自稱妾身?」
端氏自覺沒有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很爽快的把自己自請為廚娘的事情說了。「也沒什麼好瞞的,我是老爺的姨娘。」
曉星星微微笑,想不到這人換了個位置,連想法作風都不一樣了,知道自己要什麼,這樣會活得越來越自在。
堂屋里,曉家人都到齊了,曉星星都打了招呼,又朝對她展開笑容的曉銀河眨眨眼,這才落坐。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親爹就是親爹,唯恐女兒沒睡夠,不怕她睡懶覺。
「能和爹爹一起吃早飯是最幸福的事,女兒怎麼可以錯過?」她好听話張口就來。
「你這張小嘴,一早抹了蜜啊?」曉修羅一整天的心情都被女兒一句話給逗成了晴天。
很快的,蘇娘子和小廝輪番的把飯菜送上來,牡丹蝦頭湯、炙明蝦、白面餅子、咸粥、炒羊肉、豆湯、兩樣時蔬清炒、炸豬皮,香氣逼人。
本想帶著兒子托詞離座的丁氏也聞到了令人垂涎的香氣,這真是端氏做的菜?和昨日比較也差太多了吧。
昨日那飯菜不咸不淡不甜不酸,要說有多難吃倒也未必,就只是讓人徹底沒食欲而已。就連食欲本來就不是太好的曉修齊眼前也是一亮。
瞧瞧眼前這碗咸粥,湯匙舀下,湯頭鮮香清爽,完整的米形僅加鹽調味而已。
曉修羅舉起了筷子,這表示開動了。
「這粥太好吃了!」曉修齊喝了兩口濃粥,問向蘇娘子。「蘇娘子的手藝了得。」
「不敢擔五爺的夸,這粥是大姑娘卯時起來熬煮的,以虱目魚的魚骨、老母雞、豬骨,以及海里的雜魚烹煮出高湯,姑娘還說為了透澈不稠的口感,米得用一年以上的舊米,經過浸泡才能下鍋。」蘇娘子垂著首,必恭必敬,字字清晰,把曉星星在廚房說過的話,一字不漏的還原。
自家後院離海不遠,最不缺的就是魚蝦。
「這粥都可以拿來開鋪做生意了。」曉修齊居然又續了碗。
姜氏在一旁高興的替他挾了清淡的菜肴,就連明蝦也替他把蝦殼剔得干干淨淨,放在小碟子里。
赤果果的曬恩愛啊,曉星星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慨。
一個女人愛不愛她的男人從這些枝微末節就能看出來,要是心里不怎麼把男人放在心上,就像丁氏,一頓飯下來只顧著給兒子添飯加菜,沒多望曉修羅一眼,倒是一旁的墨氏每樣菜都給曉修羅挾了一筷子。
「姨娘,這炸豬皮也好吃,又脆又香好吃得停不下來,爹,您也吃。」曉銀河倒是個乖巧的,給丁氏和曉修羅各挾了一筷子。
「五叔,一會兒吃過飯,我到你院子你請我喝杯茶。」曉星星用白面餅子卷著炒羊肉,再喝一口牡丹蝦頭湯,勿圃吃了一大塊。
「星星盡管過來。」雖然不知道曉星星要做什麼,不過佷女要過來,他哪有不允的道理。
曉修齊見曉星星吃得香,也學著給姜氏卷了一個放在碟子里,姜氏見著,嘴角笑,低著頭一口一口慢慢的吃了。
曉修羅環顧眾人,他也甩開膀子吃得暢快淋灕,忍不住要夸女兒,「星兒,你燒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爹,早上這頓飯還是端姨娘的功勞,您知道吧,咱們家現在的吃食都看她了。」曉星星見蘇娘子回完話就退到了一邊,懂進退又明白事理,加上她在廚房秀氣的吃相,墨氏到底是去哪買下這看起來懂規矩又說話有條理的下人?
「她還真在廚房里待下來了?」
端氏自請去廚房掌廚是來知會過他的,他以為女人嘛只是窮極無聊,找事情打發時間,煮過昨日那叫人忍辱負重的三頓飯後,他想她也該知難而退了,哪里知道經過女兒指點,居然也能做出這麼可口的飯菜。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初見到端氏時,她年紀還小,一身廚娘打扮,穿著過大的圍裙,雙手拿著大鏈,正在空地上以那不輸男人力氣的姿態把一大鍋的八寶飯鏈得漫天飛舞,粒粒噴香,後來才知道,她身為廚子的爹受了嚴重的燙傷,事前答應這戶人家要來辦喜宴,也拿了訂金,她便自告奮勇的來頂上主廚的位置了。
為了取信主家,她認認真真的露了一手家傳廚藝,博得宴席客人的贊賞。
她滿身大汗,眼神認真,曉修羅被她的模樣撼動,不知為什麼,他就對那樣的端氏動心了,征得她爹娘的同意,便把人帶回了侯府。
要不是今日這頓飯,他都要忘記端氏是怎麼成為他的姨娘了。
「爹吃得歡喜,是不是該打賞一下?」曉星星順水推舟。
「賞!」想起了以為已經忘記的過往,曉修羅的心蕩起了幾許漣漪,自然是滿口允諾。這一賞就是二十兩,賞金送到廚房,端氏歡喜的撓頭。「老爺真的喜歡我煮的飯菜?」
她想起遙遠的過去,想起當年曉修羅為什麼會納她進侯府,不就是因為她那鍋叫客人交相稱贊的八寶飯嗎,這才入了他的眼。
沒想到的是她進了侯府,不再洗手做羹湯,把當初吸引侯爺的專長給拋到腦後,整日忙著和其他姨娘爭妍斗艷、勾心斗角,專注在後宅的陰私手段中,直至今日她才反應過來,男人的寵愛太飄渺,她更沒想到能憑借自己的勞力拿到賞銀,這可比她當姨娘的月例銀還要多她爽快大方的給了蘇娘子二兩,把銀子塞她手上。沒道理只有她拿賞銀,要是沒有蘇娘子打下手,她的菜也沒法子出得那麼及時,所以大家都有功勞。
手里沉甸甸銀子太不真實了,蘇娘子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賞銀,高興得流下了眼淚。
「就一點銀子,何至于,往後妹子帶你賺錢!」端氏難得意氣風發了一把。
蘇娘子猛點頭,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堂屋這邊,吃過飯的曉修羅愜意的享受著女兒泡來的鐵觀音新茶。
「爹啊,您什麼時候要給銀哥兒找個先生?我瞧銀哥兒的書讀得很是勤懇,就算請不來好先生,要是縣城有好的學堂,我覺得也是可以去上的。」
曉修羅看著冒熱氣的杯沿。「咱們都還沒在徐聞站穩腳跟,找先生的事何必這麼急?過一陣子再說吧。」
他實在不相信這鄉下地方能有什麼好先生,能替他兒子傳道授業解惑,甚至指點經義闢題。
「爹,銀哥兒的書讀得好,你也瞧過他拿了書就不知道要放的樣子,以前的夫子夸贊過他天資不凡,比起貪玩的女兒,一個是天,一個是地,除非您有意再娶,替我再生幾個弟弟妹妹,那女兒就不羅唆了。」
曉修羅瞪眼。「咱們家女人還不夠多嗎?續弦這事就不要再提了。」
想起以前後院八個姨娘的輝煌事蹟,曉修羅有些氣虛。
爹啊,後院的女人不都是您的杰作?這會兒卻嫌多了?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男人見一個愛一個,迎新棄舊的速度也不遑多讓啊!
「既然您無意再娶,銀哥兒就是您唯一的命根子,您不栽培他要栽培誰?爹難道就甘心我們這一支從此沒落,蠅營狗苟于市井?說難听一點,人無自保能力便只能任人魚肉,往後家里要是遭人欺辱刁難,咱們背後可是一個靠山都沒有。」她繼續添油加醋,為的就是想替弟弟找一個可以請教功課、指點上進的明師。
「現在的咱們就如同一塊沒有保護的肥肉,誰都能啃一口……您要說咱們還有不少族人遠親也有官職在身,可阿爹,都說小官尚且不敢與大官斗,何況平民之于高官?」曉星星說這一席話的時候,神情淡了下來,似乎還有些幽微。
曉修羅曾幾何時見過女兒這樣的神情,民不與官斗,他心中掠過一絲諷笑,可不是嗎?
他曉家從爵位上退了下來,目前看著並無什麼事情需要他人的助力,但是他心里極為清楚,現在的曉家在京中那些貴人眼中就是草芥,遇事,打殺了便是。
世上的公理並不站在弱勢那方,倚靠著極權,無理也是有理。
曉修羅如同醍醐灌頂,他伸出手揉了揉曉星星的發頂,沒作聲。
「爹浸婬宦海多年,比女兒還清楚,朝中無人和有人的利害關系,將來不論銀哥兒能走多遠,都是咱們的助力。好,退一萬步說,銀哥兒往後要另謀出路,不往科舉那條道上走,儲備實力不更需要名師指導?」曉星星把厲害分析給曉修羅听,不忘再添一把火。「爹啊,還有啊,往後女兒要是哪天出嫁了,家里沒個得力的兄弟,到時候要讓婆家人欺負了,誰來替我出頭?」
這可就直戳曉修羅的心窩子了。「胡說,誰要敢欺負你,爹第一個不饒他!」
這話可戳到他的痛處了,他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他再不舍這個女兒,可他會老會死,到時候誰來給星兒做靠山?守護她一輩子?
被女兒一番耳提面命,曉修羅果斷的把才跟著姨娘回去的曉銀河又喚到堂屋,當著曉星星的面,什麼迂回轉圜都沒有的問他,「今年的童生試如果讓你下場一試,可有把握?」
原本不知道曉修羅喚他來有什麼事要吩咐的曉銀河,一進門見曉星星也在,還朝著他笑了笑,本來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又听他爹這一詢問,見親爹如同老鼠見到貓的人眼楮驟然泛起了亮亮的漣漪,挺起了小胸脯。
「之前游先生曾說兒子有下場一試的實力,要我不可妄自菲薄。」
「既然游先生都這麼說過了,那你可做好下場的準備了?」對兒子,曉修羅臉上哪還有半分慈祥和藹,就是個黑著臉實打實的嚴父。
「爹的意思是?」如果天上下道驚雷他都不會那麼驚訝。
曉修羅瞅了正在吃他八角碟子里糕點的女兒。「你姊姊說你是塊讀書的料,讓爹給你請個好先生,今年的縣試,要是可以你就去試試吧。」
只是個童生試,是馬是驢出來溜一溜總會知道的。
「兒子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曉銀河激動的小臉都紅了,兩只拳頭藏在袖里握得死緊。
遣走了兒子、女兒,曉修羅便帶著包田仲出門去了。
不出去走動打听,哪里能知道這縣城哪兒有好學堂、好先生,縣令的秉性如何,出題的方向,鄉紳世家請的又是哪些知名夫子?
為了兒子,無論如何,老胳臂、老腿、老面子都不重要了。
曉修羅出了門,曉銀河也興高采烈的要回去告訴他姨娘這消息,曉星星和弟弟在小道上分了手,轉頭去了曉修齊的院子。
曉修齊已經在花廳等著她,一見曉星星進門他就笑了,爽朗清俊,眉間的虛弱之氣消退了不少,整個人有如月兌胎換骨。
「五叔這里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就你五嫡自己做的涼糕,她不許我多吃,知道你要來,特意給你留的。」
「也就兩塊不起眼的點心,你以為星星稀罕,還炫耀呢,這個人也真是的。」姜氏從里間端了茶出來,語調親昵。
那是一盤沒什麼花俏的黑糖涼糕,只用簡單的蓮藕粉、糖、水做材料,像曉修齊這樣的身子就算多吃幾塊也無負擔。
曉星星從善如流的把涼糕放進嘴里,熱氣瞬間消散,就算才剛吃飽飯的她把這一盤都吃光也沒問題。
她津津有味的吃著,一邊從袖子抽出一本小冊。「五叔瞧瞧。」
「這是……」
曉星星抹了嘴,有些意猶未盡。「我昨日把咱們家租給族人的鋪子大致逛了一圈,切圃吞棗的瞧了個大概,佷女怕只一日下來瞧得不夠仔細,心想五叔要是身子爽利了些,要不要出門走走,順道去瞧瞧那些鋪子?那些個收益差的,咱們自己收回來做?」
曉修齊沒接話,低下頭把冊子飛快看了一遍,那冊子里的字端正清晰,不若女子簪花小楷般秀麗,但隱隱有她自己的風格。
以前只听說這佷女不思進取,貪圖玩樂,寫的一手狗爬字不知遭了先生多少的罰,不料再見,居然進步到令人賞心悅目起來了。
兩刻後他把冊子闔起來。「佷女想把那些收益不佳的鋪子收回來自己管理?但是那些族人管著鋪子不是一天兩天,能肯嗎?」
曉星星微微笑,「五叔是聰明人,和您說話一點都不費力,所以這不是要五叔您出面了?您是男人,代表咱們這一房,自家的鋪子想收回來,還需要什麼理由?」
曉修齊一下說不出話來。「你……這是都盤算好了?」
曉星星笑得狗腿卻顯得可愛,「不管咱們在徐聞落腳還是回到齊康,屬于自家的鋪子都需要一番整頓的,畢竟爹現在不像以前那樣的無所謂銀錢,該收回來的收回來,起碼不必再為吃穿嚼用發愁。」
至于能不能把鋪子發揚光大,發展出一片天來,她當然也希望,只是目前能做的僅止于此。
「星兒,你說的沒錯,可你知道五叔是外人,並不是大房的人。」大房的產業他是有所耳聞的,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染指,何況他一個破敗身子的人,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錢財對那時的他來說還真是多余的。
削爵時,他死皮賴臉的賴著大哥不肯拿屬于自己的那份錢財離開,又何嘗沒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他想,要是哪天他就那樣不明不白的去了,好歹大哥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他的妻子一點。
「對星兒來說,五叔和五嬸都是家人,也許您會覺得我這話說得容易,可我想五叔也明白,如今這個家要是沒有您的幫襯,往後也不知道會走到哪里。」她不是空口說白話,是真把五叔當家人的,否則她為什麼要花那麼大把的力氣救他?難道真的就只為了要一個跑腿的?
人與人之間的親疏,並不完全取決于血緣,就算不是至親,真心相待和真正血緣上的親人又有什麼不同?
曉修齊的態度她也看了出來,做多了,怕她爹說話,做得少,也怕人家把他當外人,做與不做之間,很是舉棋不定。
所以,她給了他一個方向,她需要他幫這個忙。
曉修齊被曉星星真摯又澈濫的眸子給看得心軟成一灘,但他話說得含蓄。「如果說只是把那些不賺錢的鋪子收回來,五叔是男人,這點力氣我還是有的。」
鋪子要收回來絕不是三言兩語的事,明事理的照章行事,要是踫上無賴,就得有一番扯皮了,星星一個姑娘家,雖然他願意相信就算她親自出面去把鋪子要回來也不成問題,但是他們曉家又不是沒有人了,豈能讓人小瞧了去!
再說,這孩子是真把他們當家人,要不然怎麼可能求到他面前來?她不會知道當他听到這話時,胸口涌出柔軟的感覺,溫熱的流淌著,緩緩涌出來,鼻頭不爭氣發酸了。
一直以來,他是這個家最不起眼的人,他也曾以為這個金碧輝煌高大矜貴的家里多一個他不多,少一個他不少,他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家人二字何其可貴,現在他要推辭就不是人了。
「你把冊子留下來,五叔多參詳幾遍,再給你回話。」他闔上了小冊,沒應好,也沒說不。
「我就知道五叔最好了!」曉星星當曉修齊是答應了,馬屁趕緊拍上。
瞧著五叔的臉上氣色比之前要更好了,跟他說了會兒話,順順溜溜都不曾喘氣。
曉修齊微微一笑,露出一種很微妙、像從來沒被孩子撒嬌過、一下沒反應過來的神情。
「我終于知道你爹為什麼老吃你這一套了。」他也吃!這麼懂事的孩子誰能不疼?
姜氏把曉星星送到院門口,遞過來一個小食盒。「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瞧著星星喜歡,包了些涼糕給你帶回去。」
曉星星笑嘻嘻的道了謝,「下回來,五嬸可得教我涼糕的做法。」
她接過食盒,這才去了。
一出院門,曉星星就把食盒交給了美貌,她眼里想吃的渴望都快滿了出來。
「記得給白露留一些,你別全吃光了。」
「姑娘知道奴婢讒這個?」
「我能不知道別人還能不知道你?」她嗔了聲,點了下美貌的鼻子,表情輕松。
「果然,知我者姑娘是也。」
「還會掉書袋了,有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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